第一部分我的父親母親 3
1935年冬,“維爾代伯爵”號商船在經停孟買和新加坡之後駛近上海。經過大約23天的航行,這條滿載著來自各國乘客的意大利商船在船長卡麥力雅(Camellia)的帶領下終於要到達目的地了。
商船抵達時正趕上中國農曆春節,上海的節慶活動熱鬧非凡,有近5萬外國人參加了慶祝活動。對商船上的乘客們來說,這一節慶意外地將他們那沒完沒了的慶祝活動延長了,要知道他們是在聖誕節前登的船,整個航行期間船上鶯歌燕舞,各種聚會不斷。現在,他們就要結束旅行,順利到達終點了。
在老上海港口泊岸的客輪
巨大的船體左轉一駛進距上海港13英裏的吳淞口黃浦江,船上的乘客就能聽到沿江兩岸燃放爆竹的聲音。當“維爾代伯爵”號駛近碼頭時,爆竹聲越來越密集,聲音越來越響,震耳欲聾。
拂曉的薄霧逐漸消散,來自蒙古西伯利亞刺骨的風呼呼地刮著,商船靠了岸,隻見周邊都是些小船、舢板和水上運輸船。從甲板上望去,小船上的男人和男孩子們正舉著鞭炮燃放,他們毫無懼色地讓爆竹在兩腳間劈啪作響,這是因為一來他們無法將鞭炮扔到更遠的安全的地方,二來他們也不願意看到鞭炮扔進水裏熄滅。
老上海和平飯店
過節的那幾天天寒地凍,租界內的外國人都閉門不出,而幾乎所有的中國人也在他們的棚屋裏或船上避寒。與外灘平行的碼頭上隻看到負責入塢和起岸的人員,他們不停地忙碌著,以免自己被凍僵。與此同時,“維爾代伯爵”號被兩條纜繩牽係著,另外兩條纜繩拖曳著船,慢慢地向圓柱形的係泊浮筒靠近,已經停止運轉的推進器葉片幾乎看不見了。
各式各樣用來運送乘客的汽艇載著警察、海關官員、衛生當局官員、意大利郵船公司(Lloyd Triestino)的代表以及船主們駛離了江岸。外灘一線,那一排排高聳的塔樓仿佛靜止的崗哨,保護著它們所象征的財產,那些建築,那些在內部進行著金融活動的建築,其外牆用購自歐洲的大理石所建造,固若金湯。
在江的另一岸,日本海軍“出雲”號(Idzumo)裝甲巡洋艦停在那裏,猶如陰森可怖、沉睡的灰色巨龍。巡洋艦上的鋼製炮塔矗立著,保護艦艇不受侵犯,而在巡洋艦的四周,有快速護衛艦圍護著。
重材和金屬架構的艦艇不再使用而是寂靜地矗立在那裏,人們難免好奇,於是乎在“維爾代伯爵”號商船上,乘客們又嘰嘰喳喳地高談闊論起來了。一位在加熱的甲板上躲避寒風的意大利婦女這樣回應她的同伴所說的話:“這麼說來它們都是銀行了!但是哪一座是我們的酒店呢?”
“那邊的那一座,華懋飯店(Cathay Hotel,今和平飯店北樓——譯注)……中間那片最高、有金字塔尖的那個。它是最有名的一家酒店。”
“我隱約看見今晚我們要在那裏跳舞的9樓。”
突然,一陣寒風吹來一團迷霧,商船被霧氣所籠罩,這給係泊操作帶來了麻煩,因為吊橋上的船員發現自己看不到係泊浮筒了。隻見這位船員紮牢纜繩,寒冷的天氣已凍得他全身麻木僵硬,而就在此時,潛水者像快活的機器人一樣在水下繼續忙活著。
“富有象征性的霧啊,”一位傳教士說,“當我們上岸之時,我們可以期望著實現了一個縹緲的世紀間的跨越。中國人的神秘和他們的難題是一個裹著一個,一層包著一層的,就如同一些時髦的、精心雕琢的象牙球那般。”另外一位意大利乘客轉過臉——他棱角分明,表情警覺,神態自若,身材修長——對著傳教士笑了笑並說:“神父,你來這裏是幫助他們尋找答案的。你將在這裏呆上幾年。你不是在對我說你已經失去希望了吧?”
“你剛剛才到,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受踐踏蹂躪、最水深火熱的民族。其他國家結束貧困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困苦開始的地方。你會有機會親眼曆見他們的苦痛。我想你是頭一次來這裏,對吧?我們在歐洲的任何地方都不會見到像這樣的貧困。”
那位威尼斯乘客凝視了碼頭片刻,然後抬起頭,看著高聳在碼頭之上的雄偉的大理石和水泥建築。
“你說的沒錯,神父。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東方,我不準備在上海上岸,我準備今晚搭乘另外一條船去天津的意大利租界。”
“不要被這裏你所能見到的景象所迷惑,”傳教士說道,“即使上岸轉上幾個小時,你對此地的印象也會極易產生誤解。在這四天節慶中,人們盡情地狂歡。這是他們的新年,他們慶祝這個節日就好像是在感謝佛祖保佑他們在剛剛過去的一年劫後餘生。他們把悲傷痛苦拋在腦後,他們不考慮來年會怎麼樣。他們不想破壞節日的氣氛,隻想盡情地享受節日的快樂。”
威尼斯乘客重複說他不打算上岸去。也許春天他會造訪上海,那時大地複蘇,寒潮退去,這個城市會恢複常態而更有魅力。在那一刻,這位年輕人決然不會想到上海這座城市將在他未來的10年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等候去天津的汽船之時,威尼斯人在“維爾代伯爵”號那新古典主義風格的閱覽室裏靜靜地呆了幾個小時,坐在一張舒適的皮製扶手椅上閱讀一本書。
久坐後他忍不住想到外麵透透氣,他走到救生艇的甲板上舒展腿腳,活動活動,盡管外麵寒風凜冽,那灰色的巨龍——日本軍艦就在旁邊不遠處。他隨身攜帶了一台柯達折疊暗箱照相機,他拿出相機,給“出雲”號——日本艦隊的旗艦——照了一些照片,他想到一到天津就要聯絡的意大利使團海軍軍官或許對此感興趣。爾後,他靜待著汽船的到來。
根據意大利總理官邸奇吉宮(Palazzo Chigi)原來的安排,他要從上海走海路到天津。現在這個時候乘坐火車太危險了,因為日本人在北方繼續擴張,他們在火車沿線的幾個地方設置哨卡並經常與中國的武裝力量發生衝突。1931年,日本入侵中國東北(後成立偽滿洲國傀儡政權),實際上促使中國的兩大軍事和政治敵對勢力——國民黨和共產黨——摒棄前嫌,開展合作,以阻止日本侵略者的進一步入侵。這樣一來,不管是由北往南,還是由南往北,從上海到北京和天津,任何人如需出行都最好走海路。乘坐英國船東的船是最好的選擇,因為他們政治中立,所以旅行安全。半個多世紀以來,從赤道上的新加坡到北緯40度的整個海岸線,除了中國的黃海和朝鮮半島,從香港始發的客貨船運量一直十分巨大。
年輕的威尼斯人搭乘的汽船就是一條英國船。這條相對較小的船停靠在碼頭邊;不遠處,一台起重機的長臂正與船上的吊貨杆一道將依然堆放在岸邊的各類貨物往貨艙裏運送。
當他抵達天津時,節日氣氛已經消逝,這座城市的麵貌和生活節奏又恢複了原樣。盡管整個租界區都在等待著日本軍隊的不日到來,但是似乎無人將此事看成是一件大事。
天氣依舊是那麼寒冷;如果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天津比上海更寒冷,在到達天津的頭幾天裏,威尼斯人很高興能夠呆在寓所或辦公室裏與人長談。
直到一周後,他才決定出門了解那富有生機和活力的租界區,他開始頻繁地外出。但是他越是外出,越是感到形單影隻,因為在外國僑民和與租界的存在沒有任何聯係的人之間好像存在一堵牆,哪怕是雙方偶爾打個照麵。與他交流的對象幾乎毫無例外是他的意大利同僚以及來自其他西方國家的外交官或領事官。
在接下來的數周和數月裏,他變得焦躁不安。政治和軍事形勢變化莫測,致使他無法得出任何有價值的結論好向上司提供具體的行動建議。在他離開羅馬前,意大利外交部交給了他一項秘密任務,而此時,他意識到在上海開展他的秘密任務會更容易、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