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在一個很有勢力的猶太商人——此人是法裔俄羅斯人,為躲避迫害而逃亡到上海,並將這座城市作為他的經商之地——舉辦的雞尾酒會上,威尼斯人碰見了讓·雅克·德·蒂雷納(JeanJacques de Turenne),法國外交部的監察長,威尼斯人曾在來華的商船上見過他並多次與之討論中國當前的政治形勢。雖然德·蒂雷納也瞥見了威尼斯人,但是他並沒有馬上走上前來打招呼。這位法國人似乎是個焦點人物,身邊一直有高級官員圍繞著。隻是到了一個看似偶遇的機會出現時他才走過來,在聽力所及的範圍的地方停下,與威尼斯人開始攀談起來,那架勢就好像他們是在繼續先前的對話。
“朋友,我們猜的沒錯,”他說道,“岡瑟·斯蒂爾克(Gunther Stilke)與另外一位特工是一夥兒的,那位特工原是德國Telefunken公司的工程師,現在全職為納粹做諜報工作;他現在柏林負責德國外交部的無線電設備安裝,之前他和斯蒂爾克在這裏工作,負責發報機和改進發到東京的無線電報的技術質量。此時此刻,我們的這兩位朋友已經回到上海,在那裏執行同樣的工作。”
老天津租界
“但是為什麼斯蒂爾克要在另一位德國人能幹得更好的崗位上花那麼多時間?”威尼斯人問道,他對此次偶遇滿心歡喜,對法國人如此氣定神閑地談論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深感欽佩,看他說話的那個悠閑勁兒就好像他在預測有著布羅特拉(Borotra)和拉科斯特(Lacoste)等高手在內的法國網球隊贏得那一年的戴維斯杯有多少勝算一樣。
“因為斯蒂爾克被陸軍上校梅辛格(Meissinger),也就是遠東地區蓋世太保的頭頭,重新任命到該職位上,他現在負責所有部門的正常運轉。這就是你要的東西,朋友,這可是你向上司展示誰在留意情報和信息的大好機會,祝你好運。”他說道,然後邁開步子,走到客人們中間去了,一切都是那麼不經意,就好像他剛才認出了某個更有意思的人而與之攀談。
對確認讓·雅克·德·蒂雷納也卷入到了國際間諜活動,威尼斯人並不十分驚訝。相形之下,讓他更為詫異的是知道了此人似乎肯定他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他愈發深信上海是他執行使命的神經中樞,他要求先是被派去訪問有意大利外交人員的其他中國城市,然後要求派往上海。是年6月底,上司命令他直赴上海執行一個任務,任務完成後再赴南京與在那一帶水域活動的意大利海軍編隊的軍官們會談。
當他抵達上海時正值酷暑時節,烈日炎炎,城市從早到晚被熱浪包裹著。在意大利領事館的花園裏,白玉蘭樹上新開的花已經開始凋零,那些蠟製般的花瓣紛紛落下。大街上滿是穿著輕薄衣服的人,他們在街上納涼,直到夜深人靜時才回到他們那依然熱氣襲人的家。來自羅馬的情報與來自東京和柏林的消息交織著,在這難耐的灼熱中,要想準確地評估這些情報的重要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為建立秘密聯絡點和打探消息,他得在上海這個新的目的地到處走走看看。人行道上擠滿了人,街道上滿是迂回行進在車輛之間的黃包車,司機不停地按著喇叭,在這狂亂的熙熙攘攘中艱難前行。盡管如此,找到他要去的地方並沒有花他太多功夫,實際上,他在路上花了最短的時間去參加那一天排得滿滿的各種會議和麵談。
8月份的一個星期六,威尼斯人去參觀徐家彙觀象台並拜見龍相齊神父(Father Gherzi),他是一位來自意大利的耶穌會士,自1871年弗拉克神父(Father Frac)創辦徐家彙觀象台以來,他一直在那裏工作至今,並因此在整個遠東地區聲名遐邇。
一係列的氣象數據收集點已經沿中國海岸線建立起來;數據被傳送到觀象台並進行征候檢測分析,以判斷是否有新的台風來臨。這就使得預測台風的行進路線、向台風將波及的地區以及在那裏航行的船隻及時提供警報成為了可能。不過,中國的舢板和小船接收不到無線電信號,因而始終麵臨著失事的危險,盡管漁民似乎有一種警示危險的特別本能。漁民們有個習俗,當台風來臨時,他們會在海上放一隻紙船,以期海龍王遷怒於那個小小的模型而對真船高抬貴手。
龍相齊神父所做的每年挽救成千上萬生命的工作可能也會對駐紮著海岸沿線以及內河航道上的海軍部隊有利用價值。這就是為什麼在8月份那個悶熱的星期六威尼斯人得去觀象台的原因。龍相齊神父一看見他,馬上認出那是個同鄉,他麵帶微笑向威尼斯人走去。
“我不過是預報工作鏈條上的最後一環。”當被問及他是否是“預報台風的人”時,神父如是回答道。
“不管怎麼說,神父,”威尼斯人回應道,“您必須承認您是一台極其巨大而複雜的器械中的主要部件。”
“我的工作關係到更重要、更難以預測的神的旨意。”神父捋了捋灰白的胡子,評論道。
“您的大名在整個遠東地區可是神了,”威尼斯人堅持道,“齊亞諾部長也曾跟我談起過您的工作;如果不是因為在羅馬有緊急的新任務,他會在回國前來此地向您表達他的敬意的。”
“我清楚地記得部長上次的來訪,他對我們的工作如何感興趣。我很高興你說的這種神奇能與像我——一個窮牧師、一位謙遜的學者,一個盡全力將幾個世紀前由利瑪竇神父(Father Ricci)帶到中國的意大利科學的輝煌傳統發揚光大的人——這樣的一個意大利人的名字聯係起來。但是,我的名望的取得主要不是因為任何科學上的功績,而是因為——”
“——台風?”威尼斯人插了一句。
“沒錯!台風。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台風警報。在許多方麵,發布台風警報——它要求你必須考慮到不可預知的台風偏離——的責任可謂重大。你隻要想一想,像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港口一旦停運,就會造成幾十、上百萬美元的損失。”
“這麼說沒有什麼比發布一個錯誤的警報更危險的了?”
“噢,不,有一件事更危險——沒有發布一個真實的警報。”
“難道沒有可能做到絕對有把握嗎?”
“唯一有把握的事情,朋友,就是信念。科學也有其灰色領域。始終有一個難以達到的科學卓越的基準。”
“不過除了台風警報,徐家彙觀象台還開展哪些活動呢?齊亞諾閣下提到過大致的預測和氣象研究。”威尼斯人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實際上,他對觀象台的拜訪就是一個為收集有關中國各省所有可能的情報的更大計劃的一部分。隨著中國國際政治形勢的日趨複雜化——太多國家在中國聯盟結派——確保收發情報的係統盡可能地高效是極其重要的。當加萊阿佐·齊亞諾參觀徐家彙觀象台之時,他似乎就認定觀象台擁有最了不起的技術和運作潛力來檢索和收集不隻是氣象數據的情報。不過,利用觀象台來收集情報存在一個微妙的問題,即十分有必要小心謹慎地打探消息以免引起意大利政府和教會之間外交事件的發生。另外還有一個危險就是,其他國家也可能意識到了觀象台的可利用之處,並且可能已經想盡辦法有所動作,正如此時此刻正開展的那些行動一樣。
龍相齊神父扶了扶眼鏡,在書桌上攤開中國地圖。
“數百名助手每小時一次將初步材料發電報給我們,這樣我們就能每天彙編一份天氣分析報告。在徐家彙觀象台,牧師們甚至在晚上都是輪班工作:你可以說我們通過大約100個氣象站時刻觀測著中國、日本、蒙古、暹羅和菲律賓——特別是菲律賓,因為台風幾乎總是在該群島的東部開始形成。台風在靠近陸地時可能向三個方向中的一個移動:南下香港,北上日本和朝鮮,或者直赴上海這裏的內陸區。理論上,它們的行進路線是可以預測的;遺憾的是,實際上,台風像一個狂怒的獨眼巨人向我們襲來,它看不見東西,完全不受控製,而且常常出乎意料地改變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