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我的父親母親 8
盡管威尼斯人的個人和職業生涯都一帆風順,但是那時候正是上海經曆劇變的時期,他親眼看到了這座城市遭到日本人的空襲。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從而拉開了日軍全麵侵華的序幕。日本地麵部隊在其海軍和空軍的配合下,長驅直入,到處燃起戰火。對上海的轟炸又開始了,整座城市被不祥的隆隆聲籠罩著。每隔幾秒鍾,探照燈就會打開,白色的光柱緊張地劃過天空,搜尋日軍敵機,不過,防空炮發射的炮彈要想擊中那麼小的一個目標似乎是不可能的。隨著日機俯衝飛近,那炸彈落下的淒利的尖嘯聲遠遠就能聽到,緊接著火光衝天,爆炸聲轟隆,空襲之後屍骸狼藉,平民死傷無數,城市滿目瘡痍。南市區和虹口區被毀。在一次日機轟炸中,一枚炸彈正好落在南京路外灘,炸死1000人。日機轟炸期間,更多的成千上萬的平民無辜喪生。華懋飯店的一翼被炸彈擊中,在那裏避難的百十號歐洲人被埋在了廢墟下。彙中飯店(Palace Hotel,今和平飯店南樓——譯注)的頂層也被炸掉。血肉模糊、肢體殘缺的屍體遍地都是。
日機轟炸有如漲潮般頻密,江水漲潮之時,就成了貧苦百姓在外灘的出殯碼頭投放棺材之際。到了晚上,那些沒錢操辦葬禮的中國人將棺材投進江中,棺材上覆蓋著紙花,裏麵躺著他們摯愛的人的屍體。痛失親人的人們一次一個地把棺木投入江中,一波潮水推著棺材遠去,而另一波潮水又將棺材送返回來,如此一來,江麵上漂滿了白色的紙花。
威尼斯人望著那源源不斷的棺材投入江中,不禁毛骨悚然。然而,空襲似乎已經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每一次轟炸過後,人們就以一種新的麵貌和精神投入到他們的生活中去;這看上去好像是戰爭使上海越挫越勇,劫難給這座城市注入了新的生機和活力。逃難的農民們像蝗蟲一樣湧進城,街道上擺滿了手推車,許多人在茫茫人海中找尋自己失散的親人,這些流離失所的人連同那一排排黃包車阻擋著汽車前行的道路。整座城市的人都湧向街頭,好像是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戰爭的苦難和創痛被求生的欲望所衝逝和淡忘。生活在繼續,帶著生機,帶著愛。
威尼斯人和青灣離開滿目瘡痍的城市,穿過地形起伏的三角洲平原作了一次短暫的旅行,這使他們暫時忘卻了戰爭的殘酷。他們的目的地就是美輪美奐的蘇州城。
蘇州位於長江三角洲太湖平原的東部,全市地勢低平,低山丘陵遍布,山上鬱鬱蔥蔥,植被綿延不絕,蘇州境內河港交錯,湖蕩密布,長江及京杭大運河貫穿市區之北。大運河兩岸遍栽著各種樹木,一排排,一行行,望不到盡頭,柳樹、楓木、橡樹的盤根結繞,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枝鏈浸在水中,那清澈的湖水澆灌著翠綠的山岡,山岡上星星點點散布著古民居和寺廟。
威尼斯人笑著傾聽青灣侃侃而談,“蘇州被譽為東方的威尼斯。那就是我們的大運河。這條古代開鑿的人工河長700英裏,北起北京,南到生我養我的城市——杭州。它曾經是一條繁忙的水道,河上的船隻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威尼斯人不想坦白地告訴她,除了環城的大運河,這裏沒有任何東西讓他想起了威尼斯,這裏的大運河與威尼斯的不同,因為它們貫穿市區,在市內綿延數裏,大運河兩旁綠樹成蔭,古典園林不計其數,還有就是大運河上那大大小小的橋,是連接這座古城所有街巷的交通樞紐。
“如果有什麼的話,”他說,“依我所見,這座城市看起來好像一個被大運河貫穿的園林城市,大運河更增添了城市之美。在威尼斯,沒有寬闊的街道而主要是小巷、廣場和有台階的拱橋。在那裏,你幾乎看不到任何草木;如果有那麼一點兒的話,也是藏在屋子的庭院威尼斯的貢朵拉
京杭大運河
內。威尼斯是地地道道的水城,沒有汽車。人們出門都是靠步行或乘貢朵拉(兩頭尖的平底船——譯注)。你見過貢朵拉的照片嗎?”
“見過,他們像我們一樣站著劃船:船也是我們大運河上的交通工具。小船還被用來運送貨物,另外,那些船本身也是許多人家生活的居所。大運河上的一條條船組成了一個個水上村落,正如你在上海的蘇州河和黃浦江的某些地方看到的水上村落一樣,大運河上的這些水上村落位於虎丘山腳附近。虎丘山上寺廟林立,我寡居的姑媽在20年代的一部電影《白燕女俠》的感召下跑到其中的一個寺廟——寒山寺——生活了好幾年。我記得當姑媽帶我在蘇州玩時,這裏總是熱鬧非凡,像過節一般。這是一座規模不小的城市,加上租界區的外國人,居民總數約有近百萬。如果人口持續增長,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給每個人找個空間!看見那邊那些金發碧眼的女人了嗎?她們的丈夫是英國商人、官員以及像我外公聚德那樣的水務督察官。現在日本人正在把那些洋官改換成中國人擔任,就像以前一樣。”
威尼斯人回答說,在威尼斯,情況大不相同,那裏的人口不超過20萬。
一對年輕人在蘇州園林裏漫步。每一個角落都別有一番景致,將全園風景盡收眼底,自始至終,每一處園林都是那麼巧奪天工,那麼令人心曠神怡。毫無疲憊之感的兩人來到了可能是中國最有名的園林——拙政園。園中的小橋流水、曲室回廊和亭台樓榭不禁讓威尼斯人浮想聯翩,他想象著與青灣站在威尼斯的鍾樓之頂,指點著外海的慕拉諾(Murano,亦稱玻璃之島)、托切羅(Torcello,亦稱荒蕪寧靜島)和布拉諾(Burano,亦稱色彩之島)諸島嶼,俯瞰聖馬可教堂那圓頂的穹廬。“閉上眼睛,感覺就像到了威尼斯,那夢縈魂牽的聖馬可廣場,”威尼斯人對青灣解釋道,“或者想象著,不用登上聖馬可鍾樓之頂也能感歎整個威尼斯瀉湖的美景。”
兩人被那占地4萬平方米的園林美景所迷醉,他們決定登上最近的一座塔,更好地欣賞占了這座城市麵積五分之三的湖光山色。兩人久久地凝視著那一覽無餘、美不勝收的湖景,他們欣賞著,讚歎著,仿佛那是一條寶石項鏈上最耀眼奪目的那顆。那景致,就連中國的作家,那些用濃墨重彩之筆抒發胸臆的大師,那些被吟唱了數千年的詩詞歌賦所感動的文人,恐怕也難以言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