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盟國的飛機常常設法轟炸在上海港口一帶活動的日本艦隊。那些飛機還向諸如杭州和蘇州這樣的內陸城市挺進。我父親想方設法從13號牢房的窗戶望見了“維爾代伯爵”號被打撈的場景。之前,日本工程師將長長的鋼纜係在船體上,幾個月過後終於將傾斜的船體扶正。在打撈沉船的最後階段,一架美國米切爾(Mitchell)轟炸機飛過沉船所在的區域並觀察到了打撈沉船的場景,不過並沒有試圖阻止打撈隊的作業。我父親感到奇怪,為什麼美國人不炸毀那條船:擊中一個不動的、毫無防禦能力的目標本來是件輕而易舉的事。船體被扶正後,一組大大的浮筒被拖到沉船的作業區,之後將這些浮筒灌滿水並沉到水底,由潛水員下水用鋼纜把浮筒與沉船拴住。浮筒上所有的出水口都被密封,之後,開動打撈船上的壓氣機,把空氣壓進這組浮老上海港口景象
筒,這些慢慢開始飄浮的浮筒就會像巨大的救生圈一樣將沉船托出水麵。然後幾台抽水泵將艙內積水排出。1945年晚春的時候,一隊拖船圍繞著那艘被打撈上來的商船,一麵日本太陽旗在那艘船的桅杆上飄揚著,而那麵旗幟之下是意大利的三色旗。我父親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沒有那架孤零零的美國轟炸機的身影,不過他並沒有失望太久。當那艘船沿著黃浦江被拖曳之時,那架轟炸機出現在空中,原來,它已經觀察了打撈沉船的一舉一動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但是並未輕舉妄動。當“維爾代伯爵”號到達吳淞口時,更多的美國轟炸機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出現,轟炸機投下四枚炸彈將船就地擊沉,沉船阻隔了整條黃浦江以及到上海的通路。不屈不撓的日本人隻得重新開始打撈沉船的工作,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一完成作業,同盟國的軍艦就在停戰那天駛來了。通過一台偷偷裝配的收音機,我父親也在想方設法地了解戰爭決定性階段的情況。除了偷帶裝有食物的包裹給我父親,蔣聖人還利用麵包夾帶收音機的零部件:一位集中營外的麵包師傅烤製圓圓的大麵包,這些麵包被裝上車送往集中營,聖人教一個送貨的苦力將他做的麵包送給我父親,我父親總是發現裏麵藏著有用的東西。
正是通過收聽他那台收音機,我父親才了解到美國向日本廣島和長崎投擲原子彈的消息。就在那一天,即美國向長崎扔下第二顆原子彈之後,一架飛機在浦東上空超低空飛過,飛機上拉著的一條標語確認了原子彈爆炸的消息並宣布:“保持鎮靜,不要離開集中營,我們就來解救你們。”
當日本人在無條件投降書上簽字時,浦東集中營的門驟然打開了。在英美海軍陸戰隊巡邏隊的護衛下,民警包圍了日軍衛戍部隊並把他們羈押在頭天晚上還關押了西方收容者的棚屋內。日本人對於被拘押還是很樂意的,因為這樣可以免於現在已經公開出來活動的國民黨部隊的報複。我父親沒有坐等去觀看這一命運的逆轉;他與其他幾個曾經的獄友徑直來到黃浦江岸,在那裏,他們設法說服了一位船夫將他們帶到蘇州河口附近的一個碼頭。
龍華集中營比浦東集中營解放的時間更早。我母親一聽到這個消息,她就想起了一直被羈押在那裏的奧爾加和伊戈爾,她馬上叫了一輛黃包車,沿著霞飛路(今淮海中路)朝菜市街(今寧海東路)256號飛奔而去。跑上樓,她發現房門微開著。隻有伊戈爾一個人,他坐在床邊那把破舊的扶手椅上,盡管天氣炎熱,他身上還是穿著一件汙穢不堪的大衣。他的嘴閉得緊緊的,好像他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在他兩條粗粗的眉毛之間,有一道深深的皺紋,在他那頭雪白而蓬亂的頭發的映襯下,那道皺紋顯得愈發深重。注意到這位年輕中國女人的到來,伊戈爾抬起頭,臉上帶著陰鬱的微笑。沒有奧爾加的身影。突然,伊戈爾抑製不住地痛哭起來,他極力壓製著自己的情緒,身體卻顫抖得更厲害。他終於再一次抬起了頭,凝視著她,直接說道:“那天,有18個人死了——奧爾加也在內。被砸死了……一板條箱食品,香煙……砸爛屋頂掉了下來。降落傘沒有及時打開。第一次投擲時,美國飛機飛得高些……有驚無險……但是我們很害怕這種事情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