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我的父親母親 19
那天早上離開浦東集中營後,我父親和他的同伴與那些擁擠在街道上的窮人們幾乎沒有什麼兩樣。他們跑過了碼頭和鐵軌旁的登船點。我父親沿著鐵路線快速地朝著火車站走去,在他肩上挎著一個裝有幾件私人物品的黃麻包。
當他走近火車站時,他意識到他所處的位置與鷺泉酒館很近,他想起了張。他真的很幸運。來到酒館前,他發現門開著,而他的那位老夥計也在裏麵忙碌著。這是他自揚州隔著集中營的鐵絲網凝視青灣以來見到的第一張熟悉的麵孔。
張熱情地歡迎他的到來,之後告訴他,他現在已經是這個酒館的經理了。原來的老板在退休時把這個職位給了他,他已經將小酒館變成了一個日本士官聚會消遣的地方。
“直到幾天前,”他說道,“這裏的生意還很旺,不過現在情況看起來不那麼好。”
“別擔心,張。馬上就會有許多美國人來這裏,恐怕到時候你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們才好。還有就是他們肯定懷揣著現金!”
“希望如此。不過您剛剛從集中營出來。我馬上給您叫一輛黃包車,還有,這兒有些錢。您現在肯定迫不及待要見到自己的親人們。希望您改天再來,意大利少爺!”
當他趕到蔣聖人的家,我父親隻見到了那位中國人的妻子和三個好奇的孩子。那個女人記得意大利人,她用最基本的洋涇浜英語告訴他,她丈夫出去了,青灣現在住在距她家不遠處的一個小公寓裏。她讓她的大兒子帶他去那裏,而她的小兒子還沒等她說完話就一下子衝了出去,蹬蹬蹬地跑下樓梯帶路了。
5分鍾後,我父親發現自己站在一棟公寓樓前,那個小男孩在他之前趕到了那裏,所以青灣知道丈夫回來了。她跑下樓,她極力克製著內心的激動,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不想情緒失控,也不想在大街上被人看見,她站在陰涼的庭院內等待著,幾乎不敢呼吸。她沒有聽見他的腳步聲,但是她看見他的影子越來越近,直至她透過敞開的房門泄出的光亮認出他的那張臉。她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他的身影映在那道光線中,她才試圖上前去迎接他,但是,她的雙腿不聽使喚,她差點摔倒了。最終,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們的身體顫抖著,雙方都以一種懷疑的目光凝視著對方。時間似乎靜止了。
“吉兆,吉兆。”她喃喃道,她身子向後仰了仰,仔細地打量著他憔悴而疲憊的麵容。“你看起來累壞了,”她說道,“快點進來。”
終於回到了家,吉兆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兩人相擁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好像他們無法忍受被分離似的。青灣那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愛撫著他,好似展翅的蝴蝶飛過他的臉頰和雙手。他們親吻著對方,雙手在對方的身體上撫摩著。他們就像兩個夢遊者,盡情地享受那久違的激情。
當我父親聽說奧爾加的死和伊戈爾的悲痛,他那回家的興奮馬上就籠罩了一層悲傷。我母親告訴他盧德米拉也去世了。
“怎麼回事?”
“不久前,”青灣告訴他,“在一次打擊長江上的日軍的空襲中她遇難了。當時,一架飛機投擲的炸彈擊中了一艘沿著她家屋後的運河拖曳著裝滿沙子的駁船的摩托艇。拖曳的纜繩被炸斷,其中一條駁船失控繼續沿著運河駛去,這條駁船最終與支撐著盧德米拉家的陽台的樁子相撞,並將樁子撞得粉碎。陽台倒塌了下來,而當時在陽台的藤椅上坐著的盧德米拉隨著垮塌的陽台掉進運河,因為被碎石困在水下而淹死了。”
“我曾經想象著沒有一個地方比蘇州更安寧的了!畢竟,她遭受了太多的苦難,可憐的女人。她曾經那麼多次麵對死亡,最後才在蘇州找到一點安寧和平靜。那所房子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