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意大利成長之路 1
在我學習和生活了7年的上海聖約瑟夫修道院,我所有的朋友們一直談論著我要離開中國的這個話題。我的意大利之行的準備工作似乎也很令人興奮。修女們得到了一隻手提箱,它大得可以將行程所需要的所有東西以及朋友們送給我的許多小禮物裝下。
聖母聖史葛拉思嘉(Mère SainteScolastique)給了我一副粉紅色的墨鏡,她要我航行經過紅海時戴上,她說那裏的陽光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都要強烈。我都等不及要戴上它了,我繼續在地圖上查看那艘船要走的路線。
我要走的那天來到了。我望著那艘舊船慢慢地離開了碼頭,然後轉了一個彎,徑直朝大海駛去。我站在那兒,望著輪船拖出的白色尾波——一條將我和我的國家連接在一起的緞帶——直到它消散在夜幕之中。我呆在那兒,一動不動,困惑不已,我冰冷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那粗糙的、生了鏽的並留有海鹽的欄杆。
羅西(Rossi)領事的妻子陪我登上了這條陳舊的希臘船。她一直滔滔不絕,先是用法語給我提了無數忠告,然後又用英語複述了一遍。她還告訴我不用擔心,因為船上還有其他很多人,而且船一到達就會有人來接我。我沒有聽她嘮叨。我感到是那麼地迷失,那麼地悲傷,她一個勁兒地說個沒完,我看也沒有看她一眼。突然,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我意識到她一定是已經上岸了。
我感覺我再也回不到中國去了。母母,阿媽,以及在拱橋度過的那長長的夏天將一去不返。迄今為止我所明白的唯一的愛不得不被鎖藏在我心中一個小小的角落,為的是騰出地方給那個遙遠而未知的、我甚至連它的語言都不會說的國家。
不過,我很快就成了船上的受寵者。因為我是獨自一人,所以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感到安慰我、保護我以及給我出主意是義不容辭的。不少女人給我糖或餅幹吃——她們對我非常友善。船上有一些來自其他國家的乘客。當我們離開上海時,我們自然而然地按照民族集合到了一起:想回以色列的猶太人;俄羅斯女人,她們差不多都嫁給了外交官、商人和專業人士,她們在逃離故土並經中國輾轉之後準備到歐洲開始新生活;澳大利亞人;最後是意大利人——我所屬於的這幫人人數最多。
帕斯誇裏·德克雷申佐(Pasquale Decrescenzo),一位曾在天津生活的理發師,準備回那不勒斯與他的母親共同生活。他身邊總是圍繞著年輕的女子。我認為他比實際年齡要顯老,因為我還是個少女,而且我注意到他的發際線正在往後退。我真不明白那些女人究竟看中了他哪一點。也許她們喜歡他是因為他有一副好歌喉:他會用柔和的顫聲唱感傷的歌曲,那婉轉的音符宛若昔日的歌手,直把他那些仰慕者們聽得如癡如醉。他還是一個很能侃的人,對每個人都很友好。一天,他用一個垂擺在海上的吊鉤釣上來一條很大的金槍魚,所以他能招待他的老鄉們一頓意想不到的晚餐。他很結實,很喜歡強身健體。他每天都鍛煉身體,但是他很快就厭倦了一個人鍛煉,他在船尾組織了一個健身班。當然了,參加的隻有女人。為了不去他的那個健身班,我找借口說沒有泳衣,甚至連條運動穿的短褲也沒有。他給了我一個白色舊枕套,教我自己做條短褲,方法是在每麵各剪兩個狹長的口子做褲腿,然後用線把開口的邊縫起來。他說我的胸太平了,所以他勸說我參加他的健身班來豐胸。
圍繞著他的最漂亮的女孩名叫米拉(Mila),她是一位有著深褐色頭發和淺黑色皮膚、總是搽著鮮紅的口紅的猶太年輕女子。而俄羅斯那一幫人中,我記得嫁給了一個羅馬人的西倫奇(Silenzi)夫人。他們有一位4歲的女兒南達(Nanda),我偶爾會幫忙照顧她,而我的勞動也換來了巧克力和餅幹。西倫奇夫人是位漂亮、舉止優雅的女人:她的眉毛用眉筆畫得細細的,彎彎的,她還戴著一長串珍珠項鏈。有一次她告訴我說,如果情況允許的話她會很樂意收養我:我不明白她所說的“情況”指的是什麼。我想她指的是一種疾病。
船上還有一位相貌醜陋、不招人喜歡的男人,淡赤黃色的頭發,白白的長著斑的皮膚,還有一個鷹鉤鼻。我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撞見他。他會朝我古怪地笑笑,有一次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往他懷裏拉,但是我奮力掙脫了。打那以後,我無論到哪裏都是和我的玩伴本吉(Bengy)在一起。他的名字其實叫本尼托(Benito):他父親(在中國的海戰中陣亡了)是個意大利人,姓埃斯波西托(Esposito)。他母親是俄羅斯人,所以他歸到了俄羅斯人那一幫但是他很多時間都和意大利人在一起,加上他母親和姑媽們都準備前往那不勒斯,所以他更有理由和意大利人玩了。
雖然我和有些乘客交了朋友,但是我非常孤獨,而且我也小心謹慎地遵照修道院嬤嬤們的忠告行事。她們告訴我說,沒人會照顧我或者幫我洗衣服,所以我得自己照顧自己,自己洗衣服。修道院給的肥皂不好使,任憑我怎麼使勁搓也沒有什麼肥皂泡。我沒有意識到這是因為水龍頭裏的水混合了海水的緣故。一天,我洗衣服忙得連吃午飯的時間都忘記了。我跑下樓梯,直奔餐廳,一進門,就見一幫人鼓著掌齊聲唱著歌:我的驢友們唱著那首老歌中的一句“噢!羅斯·瑪麗,我們愛你”來歡迎我的到來。我上氣不接下氣,衣服都打濕了,而乘客們唱著歌取笑我。但是事隔多年我依然欣悅地記得這件事,因為它讓我感到不那麼孤獨。
在海上漂泊的70天,我見到了新加坡、印度洋,繞行了非洲大陸,兩次穿越了赤道。我們到了南非的德班和開普敦,但是我根本沒有見到紅海,也就沒有戴過一次我那副粉紅色的墨鏡。船長繞行非洲大陸是為了避開走蘇伊士運河以及躲避英國當局的檢查。當他的船到達那不勒斯時,他因被人舉報違反了有關規定而被收監。而他的船,“馬可斯船長”(Captain Marcos)號就一直停在港口。
漫長的航行以及大家的友善對幫助我忘記悲傷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感覺自己有點兒像個冒險的女英雄。不過,到了夜裏,我的痛苦又回來了。在睡覺前,我的腦海裏總是回放著我對中國的記憶,我養成了祈禱的習慣。從那時起的許多年來,我都會祈禱在中國不要再有戰爭、水災或是瘟疫,我還會對上帝說:“請保佑母母、阿媽還有我那常姓的姨媽和舅舅們不要在新的政權下受苦受難。”我那提著各種要求的長長的清單已經過分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不過,還沒有完;我的禱告已經成為了我所愛的每一個人的保險單。
海上的航行並非總是風平浪靜:間或會遇到暴風雨,我都不敢下樓去吃飯。每當這時,一個紅頭發的猶太少年就會非常想我。每次吃飯他都坐在我旁邊,他從來就沒有離開他母親身邊半步。跟我不一樣,他總像個餓狼似的。每次吃飯我隻吃一點點,剩下的就留在盤子裏,特別是早上供應的煮雞蛋。當他注意到這一情況時,他問我是否能把我的那份也吃了——你不知道,每次煮雞蛋上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是怎樣地放著光!他和他母親總是點頭表示感謝。讓他興奮不已的是,晚餐時我問他能否將我的那份羊肉也吃掉。為了不讓他感到尷尬,我補充說因為我暈船所以不能吃。
意大利那不勒斯港口
船一進入那不勒斯港口碼頭,船上的其他乘客就下了船各走各路,隻剩下我獨自一人。我還不滿14歲,不知道該往哪兒去。離開上海前,別人向我保證說,一到意大利就會有一位“外國”親戚來接我,但是那天下午那裏空無一人。我被帶到了警察局,我在那裏一直呆到次日淩晨3點鍾,時間是那麼難熬,我被拖得精疲力竭,對這一莫名其妙的情形我感到沮喪不已。我很失望那個“外國”親戚沒有來接我,那麼多陌生人圍著我讓我感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