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察局,一個能說點法語的警官問我是否想吃點或喝點什麼。我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不過他還是讓手下給我拿來了一個長條麵包,裏麵塞滿了有著星星點點肥肉的粉色的肉:我後來才知道它叫摩泰台拉香肚(mortadella,意大利一種豬肉香腸,用切細肥豬肉熏製,調味料包括黑胡椒、玉米粒、肉豆蔻和香菜等——譯注)。這麼個龐然大物看一眼肚子就飽了。在中國,我已經習慣了小份的食物。如今中國看起來是那麼的遙遠,而我乘坐那艘舊船不過才離開了兩個月而已。當他們把那份巨大的、沒有見過的、裏麵塞滿了摩泰台拉香肚的長條麵包遞給我時,我又感到暈船了。由於時間已經很晚了,所以他們把我帶到了一個修道院名作Suore Spagnole的宿舍過夜。
第二天早上,警察來到宿舍把我帶回了警察局。
在那不勒斯的街上走著感覺就像在寧波一樣:熙熙攘攘的人群埋頭朝各個方向走著,不過你也看不出他們特別要去某個地方的跡象;街道上有一種強烈的食物的味道,盡管味道不同,但是都很強烈;那生動的喊叫聲是一樣的,孩子們到處追逐嬉鬧也是一樣的——那不勒斯街上的小販也和寧波街上的一樣多。我記得寧波街上那個賣大餅的人,那個算命先生,還有特別是那個用文房四寶——筆、墨、紙、硯——替人抄抄寫寫的文書先生,記得他等著顧客前來要求寫幾行字的情形。在他旁邊站著那位算命先生,他有一隻小小的黃色的鳥,這隻鳥用嘴從那些卷成小卷的紙條中叼出一個,那個紙卷上寫的就是求簽者今後的命運。晾幹的麵條就像大大的框架上的一束束絲線,不遠處就是那個賣熱氣騰騰的湯給客人暖身子的人。但是,沒有什麼比大餅——那圓圓的、撒了我喜歡吃的芝麻的麵餅——更能吸引我的了。它有一種自然的香味,那種香味與新鮮烤製的麵包的香味相似。當它從大大的、圓柱形的木炭烤爐上出鍋時,是滾燙滾燙的,看了直讓人流口水。一聞到那個香氣,我就會加快步子,拖著我那可憐的阿媽往前去——讓那三寸金蓮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她不耐煩地跟在我的後麵,費力地穿過那些在他們的衣服和頭發上搜尋和抓撓虱子的人。
一天,我快活地拿著我們剛買的大餅——如果阿媽允許的話,我肯定就在大餅一出鍋時就在那裏狼吞虎咽消滅掉了——突然,我感到身體被用力地撞了一下,並在原地打了一個圈,然後我驚訝地發現手上的大餅不見了,一個男人搶走我的大餅跑遠了,阿媽追著他,嘴裏還大叫著並威脅說要報警。她的憤怒和她那雙小腳讓她跑一陣歇一陣,就像一個發條玩具,上了發條玩具就走動起來了,發條走完,玩具就不動了,然後又得上發條,如此反反複複。沒有人感到驚愕,大家連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這種事沒什麼稀奇,司空見慣了。就在這時,那個賊已經跑回到他的同夥那兒去了,隻見那幫人斜靠著牆,曬著太陽,等待著下一個機會偷搶吃的。
我大為震驚。這種事情以前從未在我身上發生過:一個大人從孩子嘴裏搶東西吃,即使是他餓得要命。當我從那幫身上長滿了瘡、髒兮兮的叫花子中間走過時,我學會了不要朝他們看,也不要自己問自己為什麼他們那麼窮;他們隻是寧波街頭那熟悉的景致的一部分,就像小商小販、替人抄抄寫寫的文書先生以及各行各業的其他人物一樣。但是那一次,也是第一次,我感到很傷心,這是始料不及的。我感到一種深深的憐憫之情,這種憐憫緩解了我最初的憤怒。讓我感到尷尬的是,阿媽是那麼的大驚小怪,她到我身後還在嘟囔個不停:“好在平安無事,不過你應該把大餅捧在胸前,而不是捏在手裏晃來晃去。好啦,你知道教訓了。”
我知道教訓了:每個人都在忍饑挨餓,每個人都在尋找不同的方式來確保他們有足夠的吃的。我記得一個小販,他戴著草帽,穿著麻繩編製的鞋子,瘦骨嶙峋的肩上扛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的兩端各用一根結實的繩子吊著一個柳條筐。他搖搖擺擺地朝集市走去,時不時他會慢下腳步來恢複平衡。為了平衡重量,他一會兒朝這一邊傾,一會兒再朝那一邊傾,好似一架天平。他那時快時慢、時左傾時右斜的步態以及他要售賣的東西——竹竿、繩子、用燈芯草做的簍子、柳條筐——象征著屈身但是決不會在逆境麵前垮掉,而是猶如暴風雨吹襲過後將自己扶正的竹林般的農民們的那種韌勁兒和適應性。這個小販會在集市的人行道上找個可以坐下來並擺賣他的那些簍子的地方。其他商販都喜歡湊在一堆兒,而單單他選了一處離他們有些距離的地方。時間還很早,不過才早晨6點鍾,而街上已滿是商販了,但是他賣的那些東西很特別——令人驚歎的治療被蛇咬傷的藥片。他有兩個裝蛇的簍子,他用一種讓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的耍蛇表演來說明他的蛇藥的功效。他會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簍子,然後再打開另一個簍子。這不是件易事,因為他一打開簍子的蓋子,一條蛇的頭就會馬上伸出來,緊接著兩個,三個,或者四個更多的這些想逃竄的爬蟲動物的腦袋就會伸出來。自信得像是一個捕鰻的漁夫,他一次一條地抓起灰色的蛇,每一條都有3英尺多長,然後他平靜而熟練地將那些蛇又關回簍子裏去。但是馬上又有另外一條蛇的腦袋頂著蓋子,並將蓋子頂開,於是他又得耐心地將簍子關上。他那副樣子就像一個正奮力地關上一個裝得太滿的手提箱的人:當他把一邊壓下去了,衣服又從另一邊冒出來了。
人們都停下腳步,正像我一樣,更多的人是在欣賞他的耍蛇功夫而不是買他的蛇藥。我擔心他做不成什麼生意,而且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蛇是否真的是毒蛇,不過,他非常盡心盡責,向圍觀的人詳細地解釋藥片的功效。他時不時還來個被蛇咬傷的示範:他將蛇頭抓在手裏,然後讓蛇咬自己的胳膊;接著他拿起紅色的藥片,有上了漆的獎章那麼大,把它弄濕,然後在咬傷的地方擦拭。藥片的擦拭把他的兩隻胳膊上都磨出了圓圓的、紅色的印記,但是沒有人想去嚐試他的藥片的功效,盡管他在一旁不停地慫恿著。
他一直呆在集市的角落裏直到太陽落山。然後他收起那些東西,蓋上簍子蓋子,把它們綁緊在竹竿兩頭吊著的繩子上。就在他還盤腿坐著的時候,他會把竹竿架到肩膀上去,然後雙手抓住竹竿兩頭的繩子站起身,慢慢地、有力地伸直雙腿。他那凸出的肌肉說明了挑著兩大筐東西而且要保持平衡還得費不少勁兒。要是筐子打翻了,蛇從簍子裏跑出來了,那麼每個人都會有大麻煩的。蛇在農村很常見,它們會盤在房梁上,或是隱藏在連著巷子的矮牆的石頭堆裏。我努力地想象著這位年長的耍蛇人回到家以後如何存放那些蛇,會把它們放在哪裏。回到家它們肯定不會還呆在簍子裏。
我在那不勒斯的警察局呆了好幾個早上,那幾天我都在修女們的宿舍裏過夜,一到早上我就被帶回了警察局,那位警官繼續他們的調查並用法語問我是否知道原本我打算去哪裏。我總是給他們看我身上帶著的那封用意大利語寫的信,還有我那本由羅西領事簽發簽證的中國護照。我開始習慣了那位警官每天早上在那個空蕩蕩的房間裏坐在桌子前審問我的情形。牆上隻有一幅畫,畫上是有耶穌苦像的十字架不過沒有帶橄欖枝的,那個十字架我非常熟悉,因為我在到訪中國的那些傳教團的空房間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