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永遠地離開寧波聖學學校時我才6歲。
在阿奎,學生們已經開始在課堂上寫作文了:“麻煩就像櫻桃,一來就是一雙”或者“一位摯愛的人之死”。我從沒吃過櫻桃,對於那篇關於櫻桃的作文,我勉強還能從阿媽常常在寧波街上買給我吃的楊梅那裏得到啟示。但是,關於一位摯愛的人之死的命題文章我就犯難了。首先,我不能談論我父親假定的死,因為我甚至不能確定他已經死亡。不管怎樣,我對他知之不多,無法編造一個故事出來。還有,我知道我的母親青灣還活著而且還年輕,我的外婆美玉也活得好好的,我敢肯定就連菩薩也不想要她。我不喜歡她,我不想讓她抱。當我很小的時候,我常常扯她的頭發,當我長大些時,她偶爾會來探望我,那時我會盡量表現得乖巧些,如果那算不上是情深意長的話。
我的外婆是位虔誠的佛教徒。她從來不會忘記佛教的節日,她燒香拜佛求菩薩。她對佛祖和菩薩們可真是卑躬屈膝,特別是當她有麻煩時更是如此。在她自己看來,她有很多麻煩,而她總是反應過於誇張了。因為我的難產她曾經小題大作地求佛祖保佑;在她偶爾來探望我時,她總是會絮絮叨叨地談起她曾經為我許了多少願,她如何跪了兩天兩夜求佛祖保佑我平安出生。
當我們在鄉間小路上不期而遇供奉著佛像的神龕時,她總是會停下腳步,口中默默地禱告著,然後行三鞠躬禮。最令我討厭的是,她命令我也這樣做,就好像我們真的站在佛祖麵前似的。
她總是抱怨個不停。她那惹人注意的眼淚和誇張的舉止手勢在某些方麵非常像地中海那一帶的人。我母親會在一旁一聲不吭、畢恭畢敬地聽她絮叨個沒完——這是唯一能讓我母親保持安靜的方式。等她表演結束了,她會擦幹眼淚,她的情緒也會發生轉變。
在家裏,她在幾張長木桌上養蠶。我討厭看著那些肥肥胖胖的白色幼蟲在桑葉上蠕動——我認為那些蟲子很惡心;破繭而出的蛾子小小的,實在是貌不驚人。它們肯定沒有我在夏日的田野裏見到的那些飛舞的蝴蝶那樣絢麗的色彩。
我從來沒有試圖親近她,在一次發生在船上的事件之後,我再也不抱任何與她達成一種相互理解的希望了。
那一次,她陪我從上海回寧波。我們事先預訂了一個有兩個鋪位的船艙,而且別人還給了她買兩張船票的錢。我們一上船,我就看見她跟船艙的乘務員交頭接耳;然後她對我說,當檢票員來查票時我得藏起來。當她聽見檢票員敲門時,她猛地把我塞進了鋪位的後麵。當檢票員問她是否是一個人時,她居然若無其事地低聲道,“一個人”,“是的”,語氣中有一種令人信服的自信和真誠。
我像一件行李那樣被擠在鋪位後麵,這是對我的自尊的侮辱。當時我想,我決不會原諒她將給我買船票的錢據為己有。我忘記了——或者也許是我太小而不知情——我的外公外婆家當時正經曆著嚴重的經濟危機。
既然父母和外婆都不能寫,那麼我在作文中能夠“殺死”的唯一一個親戚就是我的外公光智,他已經病入膏肓了。所以,我在作文中寫了關於與母親乘坐很長時間的船去向垂危的外公作臨終告別的事情。
首先,我們去尋找一家賣喪葬用品的小店,萬一外公的病情證實不治,我們可以在這家店買白色的孝服。在中國,白色是哀悼死者的顏色,正如在其他東方國家白色也多作為喪葬顏色一樣:死亡不是一件悲傷的事——它代表著新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