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重返故裏 6(2 / 2)

我朝一間半掩著門的店子窺望過去,這家店售賣巨大的麵具,麵具上有著猩紅的嘴,還有用繩子編織而成的奇形怪狀的腦袋。店子看上去就像一個殺人犯的藏身之所。那些麵具是用紙漿製成的。最近一定有什麼節慶活動,很遺憾我不能留下來觀看了。正如其他的城市一樣,黃包車夫已經絕跡了。街道上再也聽不見那赤著腳奔跑的聲音以及車夫幹咳的聲音,而這些聲音常常出現在我童年的記憶裏。

我無法擺脫那位文書老先生認得我的那種感覺。也許他也有同樣的感覺。盡管我們四目相對時他的眼中有一種會心的微笑,但是他的思想將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模糊不清。也許我的思想也因為幻想至少找到一個我在寧波的童年時代的“幸存者”而變得暗淡混濁。

我記得傳教團是一個綜合大樓,於19世紀中葉左右由法國耶穌會士委辦和修建,作為接收棄嬰之用。像中國的古建築一樣,傳教團建得協調對稱,幾棟建築縱列著,中間有一些庭院相連,樓與樓之間形成了三條平行線。

在傳教團裏,科可夫先生,來自法國的耶穌會神父,教我用法語閱讀並重複著:“拉莉6歲了,她媽媽送她去上學。”

每到下午,母母輔導我做作業,指導我緊握毛筆練習書法,還有教我默記傳教團節日裏要朗誦的法文詩。

如今我走在曾經坐著黃包車行經的街道上;小汽車和自行車從我身旁駛過,連同我那消弭的欲望一起絕塵而去。我對自己支離破碎的搜尋深感失望,而這種失望又毀掉了所有的懷舊之情,空留下我憂傷地思念著那些如今已永遠逝去了的諸多魂靈。

在寧波,我的欲望不斷地消退、忽隱忽現,然後最終變弱而熄滅,隻留下一片真空。可是,我費盡周折來到這裏,帶著一份因負載了太多記憶而沉重的心情。在上海所感到的失望在這裏倍增,我意識到我所尋找的世界如今隻存在於我的頭腦之中;事實再一次證明,我急切地想尋找到它純粹是幻想,我所尋找的不過是一個烏托邦——而這是我重返故裏的唯一緣由。我尋找的夢幻世界就像羅盤針,沒有它,你就會迷失方向。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中國人用一個短語所概括的那個神話:“世外桃源”——換句話說,也就是理想中的完美世界或者“不存在的地方”。

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時,我就聽說了這個神話,那時的我滿腦子的夢想,但是那些夢想根本無法實現,因為它們不屬於我們的世界:它們屬於沿著桃花江劃船而誤入“歧途”的一個漁人的世界,屬於由東晉詩人陶淵明所描述的那個人間仙境。漁人劃船沿溪而行,經過了一片桃花林,走到林子的盡頭,正是溪水的發源地,出現一座山,山上有個小洞口。漁人於是下了船,從洞口進去。當他在洞口的另一端出現時,他被眼前所見的一切驚呆了:一片平坦寬廣的土地,一排排整齊的房舍,還有肥沃的田地、美麗的池沼、桑樹和竹林之類。小溪潺潺,鳥兒歡唱。一派富足、和諧而安寧的景象。那裏的人們都跑出來歡迎他,招待以酒食。盡管那裏的人們都勸說漁人留下來,但是他還是決定離開這個“人間天堂”,回去探望他的親朋,他已經離開有些時日了。出來後,他順著來時的路劃船回去,處處都做了記號。到了郡城,漁人去拜見太守,報告了這番經曆。太守立即派人跟著他去,尋找先前所做的記號,竟然迷失了方向,正如我的中國之行中的“各個地方”,已經消失不見,再也找不到了。

就像理想中的完美世界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一樣,寧波的耶穌會傳教團以及陰鬱的花園、上海的聖約瑟夫修道院以及我按照自己的記憶追索探訪的其他地方也是不存在的,虛幻的。現在我已經停止了細想過去,而是開始體驗當今的中國;但是我想知道我曾是那麼迫切想故地重遊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過。就算我能將平生所見過的每一棵花滿枝頭的桃樹的意象收集起來,然後將它們添加到詩人、畫家們所描繪的那些詩歌和畫作之中去,我依舊無法找到和我今天眼前所見的這棵盛開的桃樹相匹配的一棵。我想沒有其他任何盛開的樹會比桃樹更漂亮,也許是因為在中國到處栽種著桃樹之故。在我眼裏,相比其他的樹,它們是一道更為熟悉的風景,因為我對它們的迷戀很大一部分存在於“忘卻的記憶”之中,而那忘卻的記憶給我留下的是恒久的遺贈,那是一種傷情,永遠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