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雨初提著鞋盒子逛到學校後麵的小跳蚤市場。溜邊蹲下,低著頭,不像是賣鞋,倒像是狗血電視劇裏的插草賣身。
身後的大槐樹上,蟬兒們齊聲合唱,歇歇,再唱。
整個右邊臉都是木的。這鞋怎麼賣?
你看著給!雨初說完話抬頭,卻發現說話的人站在隔壁攤子前指著一雙喬丹運動鞋。雨初的臉紅了,他的嘴角往上翹,腳挪了過來。
全新的,三千塊買的,你……給多少都行。雨初都覺得自己是瘋了,或者是騙子。
那人的嘴角繼續可惡地翹著,我為什麼要買女鞋?
給你女朋友啊!說完,雨初抿著嘴笑了,牙疼。
他掏錢了,隻數出一千二,好吧,一千二就一千二,可以吃一個月飯還有富餘了。
他把鞋盒放在她腳下,說:送你。說完轉身走了。
雨初愣了二秒鍾,什麼意思,他以為她……
喂,等等!雨初追上去,把錢塞到他懷裏,你慷慨什麼,錢又不是你掙的,你不買算了。
雨初氣鼓鼓的樣子很可愛,樹陰處,人黑白剪影一樣,童花頭,厚厚的眼鏡片後麵是小鹿一樣怒火中燒的眼睛。
我不叫喂,我叫陳程。他仍是微笑。他把錢塞還給她,剩下的欠著,如果你信得著我的話。
他的牙齒像廣告裏的海狸先生。
就在那一刻,雨初覺得自己那顆包在牙床裏的智齒破土而出。她也終於明白自己買那雙鞋的意義所在。
陳程,好老氣的名字啊。說完,雨初捏著那些錢快速逃離。她的臉紅成了草莓,她不想讓他看見。
他的手臂挽著愛情,天空製服般灰冷
李喬伊捧著那隻鞋盒回來時,雨初有些愣神。李喬伊說:我就知道陳程一定是遇到了你這個笨蛋。不是笨蛋誰會把新鞋賤賣成這樣啊!
哦?哦!雨初落在筆記本上的手指打出了一串亂碼。
那鞋又躺在了雨初的床上,它像是送不走了。
隔一天,雨初看到李喬伊掛在陳程的手臂上招搖過市,原來,他就是她新換的歌王,據說唱陳奕迅以假亂真。
雨初站在甬路的盡頭,槐樹葉被風刮了一地,蟬們集體失語,天空製服般灰冷。
陳程與李喬伊飄到雨初麵前,陳程的手像摸西瓜一樣摸了一下雨初:HI,賣鞋子的小女孩兒。
雨初笑了,告訴你一個規律:喬伊的新男友都要請我吃頓飯。
喬伊暗中掐雨初,雨初也覺出了自己的某種惡毒。陳程手一揮:沒問題。
三個人去吃水煮魚。雨初很能吃辣,從小就是如此。李喬伊用白水涮著魚片,吃得嘶嘶哈哈。很快,雨初就跟陳程聊到一起,陳程也喜歡日本推理小說,也喜歡看皮克斯動畫短片,雨初一直在笑,以至於發覺自己這隻燈泡太亮時,喬伊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那一次之後,雨初有意在消失在陳程的視野裏。不被一個人看見,或者說不看見一個人,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
雨初喜歡到學院後麵的小樹林裏讀書。陽光透過樹的縫隙落下來,明明暗暗的,整個人都是安靜的。那天東野圭吾的《白夜行》,雨初看得很入迷,以至於豆大的雨點落下來時,人慌成了一隻倉鼠。
然後她看到從樹林另一側跑出來的李喬伊和陳程,陳程的衣服披在兩人身上,兩人跑得像袋鼠。然後,兩個人停在雨中,一個吻粘住了雨的腳步。
雨順著雨初的頭發往下灌,天還真的很冷。
那本書落到地上,很快醜了臉,做出怪樣子。雨初很想哭,但是哭什麼呢?從來陳程都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哭不是很奇怪嗎?
雨初得了感冒,一起感冒的還有喬伊。陳程第一次進了女生宿舍,他站在喬伊的床前,低聲跟她說話,雨初躲在被子裏,幾乎不能呼吸。
喬伊起身去洗手間,雨初坐起身,跟陳程打招呼,她說:我在小樹林見到你。
陳程摸了摸雨初的頭說:賣鞋子的小女孩兒,看到少兒不宜了嗎?
雨初覺得陳程很孟浪,很……褻瀆她的喜歡。
緣分就像一本書,翻得不經意會錯過童話
冬天來時,雨初跟係裏一個長手長腳大蜘蛛一樣的男生走到了一起。他幫她抱著被子出去曬,也幫她提著暖瓶打開水,雨初安之若素地享受著他的好,然後她想自己能給他什麼呢?她想像喬伊吻陳程那樣,那吻應該像清甜的櫻桃吧!好幾次,雨初跟蜘蛛男在小樹林裏,陽光在他身上一跳一跳的,雨初像想要實施罪惡的罪犯,努力壓抑著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於是,也隻是在走出小樹林時拉拉手。
雨初的智齒那又開始隱隱作痛。她去了醫務室,醫生說沒關係,隻是有些上火而已。
冬天那樣冷,雨初那樣冷,蜘蛛男不再陪她去小樹林了。某一天,雨初在小樹林碰到陳程,隔著兩棵樹的距離,她說:等喬伊啊!她不想問這句的,這句卻不安分地溜了出來。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後就那樣隔著兩棵樹的距離,他們聊起了最近看過的書,居然有很多重合。他說:你微博嗎?微博裏有人很有才,說緣分就像一本書,翻得不經意會錯過童話。
雨初看著地麵,輕輕地笑了,她的微博上也寫過這句話。但是此刻她說,翻得經意,你知道那就是你的童話,又怎麼樣?你的童話也許是別人的麻煩……
雨初還沒說完,陳程就站在了她麵前,按著她的頭,吻專橫霸道地落上來,不像清甜的櫻桃,有些……粘或者是不清不楚,雨初隻記得自己有點厭惡那些闖進嘴裏來的口水……她推開他,像被侮辱了一樣,快步走出樹林。
陳程追趕上來,雨初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陳程說:對不起。雨初說:你不會對李喬伊這樣!陳程說:我跟她分手了。
雨初站在原處,覺得人變輕了一樣,伸手給了陳程一巴掌,她說,你無恥。
雨初沒猜錯,李喬伊跟一個韓國留學生混在了一起。雨初堅信陳程是受了刺激把自己當成了替補。
那些天,她誰都不理,大蜘蛛不知哪得罪了雨初,隻好陪她去小樹林。冬漸深了,小樹林實在不是個看書的好地方。雨初也不看書,隻是隨便走,在一棵樹和另一棵樹之間。然後她看到了陳程,她像隻鬆鼠一樣躥到大蜘蛛麵前,踮著腳捧著他的頭吻上去,大蜘蛛受寵若驚緊緊抱住雨初,雨初的頭落在大蜘蛛的肩上,清清楚楚看到陳程臉上錯愕的表情。
每個人的手中都握著一個人的幸福,不多不少
雨初不再去小樹林,隻是安安靜靜待在宿舍裏,拒絕接聽大蜘蛛的電話,也拒絕他好意送來的早餐或者是晚餐。她覺得自己不配,這樣壞,用一個人的愛情來忘記對另一個人的愛情,自己跟陳程有什麼區別。
穿著厚厚的藍黑色羽絨服,像個大笨熊走在校園裏,天總是灰的。雨初會做噩夢,夢到偵探小說裏的情形,醒來,全身都是汗。
某一天,李喬伊坐在雨初的床上,拉著雨初的手,說:喜歡他,就跟他好吧!別為難自己。
什麼?雨初眼鏡片後麵的眼睛黑白分明。
陳程,你跟他挺合適的。
雨初有些惱。李喬伊,你是誰啊,我跟誰好,用你欽點嗎?
李喬伊倒是笑了,她摸了摸雨初的頭:傻丫頭,你夜裏說了多少夢話你知道嗎?我都告訴陳程了。
雨初愣在那裏,然後拉開被子蒙在頭上。這算什麼呢?這是什麼意思呢?
雨初的牙又腫了起來,然後她暈倒在了餐廳裏,猝不及防地,人像一隻落地的湯匙一樣。
大家把她抬到醫務室,然後120呼嘯著把她拉進腫瘤醫院。
雨初在急救車上醒了過來,她說:沒事兒,我隻是長智齒,我吃了過多的消炎藥……
瘦瘦的醫生衝她笑了一下,不知為什麼,雨初似乎聞到了死亡的味道。
陳程是臨近傍晚時分走進雨初的病房的。雨初穿著豎條格子的病號服,她拉著長袖子給陳程看,她說:像不像斑馬?
陳程摸了摸她的頭,手裏的盒子放在她的床上,是那雙輾轉的運動鞋。他說:好了就穿上,有什麼舍不得的?
雨初笑了,像個被寵溺的孩子。然後又哭了,像被委屈偷了糖的孩子。
陳程說:好起來,我帶你去四峰山看鳥,春天就要到了……
每個人的手中都握著一個人的幸福,不多不少,陳程,你的手裏握著我的幸福嗎?雨初的話很輕很輕,像小雨點落在新發的小樹葉上。
陳程沒有回答,他的吻落到她的臉上,唇上,這次,雨初嚐到了清甜的櫻桃的味道。隻是,那些看不出眉眼高低的眼淚來攪局,這幸福有點苦澀。
那些淋巴都是什麼呢?它們藏在人的身體裏的很多個角落裏,然後,一起出來暴動,太過分了。
夜裏,雨初這樣想自己的那些淋巴。她對它們說:讓我談完這一場愛情,然後,隨便你們,好不好?
仇人一樣的父母齊齊亮相醫院裏,雨初就覺得大事不妙。
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到枕頭上,夜麵無表情。
依然像個怕黑的孩子,一路奔跑,呼嘯過往
那些淋巴鬧的事還不算大,隻是一些炎症,但是大夫說:有病變的可能。陳程笑了,大夫總是危言聳聽的。他們總是說:要是再晚來兩分鍾……
雨初被陳程的話逗笑了。她說:別忘了,你是學醫的。
陳程說就是學醫的才要會說這些話啊!你知道許多病人都是怎麼死的?多半都是被醫生嚇死的!
雨初不再跟陳程貧嘴,她把自己的書挑了很多本送給陳程。陳程問幹嗎,人沒嫁過來,書先送過來嗎?像林黛玉家的手帕子。
雨初拿書打了他的頭一下,她說:讓你提前做功課,不然,我看過,你沒看過,在我麵前露怯,就是帥哥我也不喜歡!
哦,賣糕的。陳程做痛苦狀。兩人耍花腔。
然後到了寒假。雨初回家的車是夜裏一點的。候車大廳裏人滿為患,雨初就那樣靠在陳程的肩上坐在角落裏,手握著手。她說:在跳蚤市場,我抬頭見了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等的那個人,很奇怪……然後你跟李喬伊走在了一起,我知道你們會分手,你們是那麼不同,但是,我想就是你們分手,我們也不會走到一起,你翻書翻得太快,錯過我這麼好的童話了……
陳程的唇湊上來,還好,錯過開始,沒有錯過結局!
雨初沒有回答,火車進站了。
坐到火車上,雨初緊緊地抱住陳程,久久不鬆開,列車員喊送站的趕緊下車啦,陳程拍著雨初的肩膀說:過年,我去看你,乖!
雨初鬆開胳膊,陳程飛快跳下火車,火車緩慢開動,燈光與陳程都漸漸地落到了後麵,雨初的淚水彌漫,她的包裏裝好了退學手續,父親出錢讓她去美國留學,也治病,父親說:家裏奶奶和姑姑都是死於淋巴癌,他希望國外先進的醫療可以挽救雨初……
火車在崇山峻嶺間穿行,一想到再也看不到陳程,再也牽不到他的手,雨初的心像被怪獸攥在了手裏,之前所有的堅強灰飛煙滅,她依然像個怕黑的孩子,一路奔跑,所有過往呼嘯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