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繼父起身離去,我在背影裏分明看見了父親的影子。
“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了繼父盛來的湯水,抹抹嘴,告訴繼父:“爸爸,我還
想要一碗。”媽媽在一旁笑得很開心。孩子在她的旁邊已經玩得累了,睡著了。趁
著繼父去廚房的那一會,我告訴母親:“媽,我會常來的,孩子您也可以接回
家帶。”
母親說:“啊?我可以接孩子回家啊?”
“當然可以,隻要你們不嫌他煩。”
母親大聲地對廚房裏的繼父說:“老頭子,咱女兒說了,以後可以接孩子
回家。”
繼父又給我盛了一碗湯來。
“那好啊,那好啊,那孩子天天就放我們這吧。”
我一邊喝湯,一邊看著繼父笑。
從母親嫁給繼父的那一刻起,我這是第一次踏進他們家門。看著這對快樂的老
人,我想,或許我不是單愛那口湯吧,畢竟,父親已經走了,而眼前這位老人,卻是
能照顧我母親一生的人。就單單為他肯為我煲一鍋湯,我也會愛他和母親。
父親已經離我遠去了,繼父就是我第二個父親。小的時候,眷念父親的湯水,以
後,會在繼父的疼愛中,繼續過我的湯水一生。我想,我是幸福的吧,包括我的
母親。
人與人之間,講究的是將心比心,好心終究會得到好的回
報。不要計較過去的情感,不要一味依戀曾經的東西,隻要是
好的,我們同樣該敞開我們的胸懷。湯水的世界裏沒有親父和
繼父的區別,有的隻是作為父親對兒女的一片真情,麵對這份
情我們需要的是接受,是感恩。
青石碓窩
我們鄉下八月十五不興吃月餅,隻興吃糍粑。舂打糍粑必須由體強力壯的中年男
子才夠勁。糍粑的好壞就是看舂細打勻沒有。
小時候,我家裏窮,母親又有病,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親。父親是個石匠,農閑
季節,就替人家打製碓窩。碓窩由青石製成,青石很難找。所以那年月,父親製個
碓窩,就能換回三十多斤米麵,供一家人吃十天。
父親年輕時,很有一把力氣。記得我上小學二年級時,河裏漲了大水,水麵高過
青龍橋兩米多。父親居然把一個兩百來斤重的青石碓窩背過了河。
後來製碓窩的人家少了,父親的手藝也很少派上用場。即使偶爾有一兩戶人家
要,父親打鑿起來也非常吃力。因為父親的力氣衰弱很多了。
父親打了一輩子石頭,卻沒給自家留個碓窩。每逢中秋,偶爾有一兩戶人家端來
一兩個糍粑,父親從來舍不得吃一口,全粘了白糖給我和弟弟吃。那時父親常說,明
年吧,明年種點糯穀,製副碓窩,讓全家人把糍粑吃飽。
一年又一年,父親卻一直沒有兌現諾言。我考上高中那年,父親高興極了,終於
從青龍灣背回一大塊青石,精雕細磨半個月,把碓窩打成了。父親鼓勵我說,好好讀
書吧,明年,咱們就有糍粑吃了。
轉眼到了第二年中秋。我惦記著父親的諾言,專門請了假回家。我以為,父親
早就打好糍粑拌好白糖豆麵在大門口迎接我了。
誰知我回到家裏,門卻虛掩著,屋裏也不亮燈,倒是病重的母親長呻短吟著。母
親燃起油燈,淚汪汪地說:“今天過節,你爸說糯米好賣,一大早就挑去趕集了。”
我知道母親的心裏比我更難受。我止住淚水,來到老桃樹下,那裏有我日夜思念
的青石碓窩。桃樹光禿禿的,碓窩靜靜地躺著,裏麵有半窩枯水,三兩片桃葉被秋風
輕輕一吹,銀盤一樣的月亮就不見了。
這時父親回來了。他輕輕拭掉我眼角的淚水,摸出一把皺巴巴的錢,笑嚼嚼地
說:“我正準備明天給你送去呢!早知道你要回來,我該留兩斤糯米。”
當時我想,就算我不回來,你明天也要來學校呀,留兩斤糯米打兩個糍粑送來不
一樣嗎?
後來,我跟父親什麼話也沒說,我們背靠背坐在青石碓窩上,他望著天,我也望
著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突然咳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起身回到屋裏,替母親
熱了中藥,和衣睡了。
直到我高中畢業,父親也沒替我打一回糍粑。那個青石碓窩,一年比一年陳舊。
碓窩上的青苔,一年比一年厚實。青苔水做的,一到天冷水枯了,就“死”了,第二
年春雨一來,又青綠地活了。
高考落榜的那年秋天,大概是中秋節的前十天吧,我背著簡單的行李去深圳打
工。臨別時,父親用紙包了一個小包給我。父親沒說裏麵是什麼,父親隻是說:
“想家了,實在熬不下去了,就打開來看看吧。”
其實踏出家門的第一步起,我就非常地想家了。我想我的母親,也想我的父親,
更懷念老桃樹下那個青石碓窩。每次思念到極處,我就想把紙包打開,但每一次我又
未曾打開。我知道那是父親留給我的最為珍貴的紀念,我不敢輕易碰它。
一轉眼就是三年。三年來為了能讓父親過上舒心的日子,我一直沒回過家。我
把工資的整數都寄回去了。
前年中秋節前,我就計劃好了,等發了工資,一定幫父親捎回一盒上好的月餅。
然而就在發工資的頭天夜裏,也就是農曆八月十四的晚上,我卻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快
遞包裹,打開一看,是兩個又圓又香的糍粑。
糍粑打得非常粗糙,甚至還能見到隱隱約約的飯粒。這時我才突然明白,當父親
還有能力為我們舂打糍粑時,其實已經老了,已經沒有那股勁頭了。
我一邊啃著父親生平第一次為我打製的糍粑,一邊打開那個紙包,裏麵卻是一團
幹枯的青苔。我端來半碗水,把青苔往碗裏一放,枯黃的青苔就鮮活了。
這時我才深深懂得,父親想告訴我:人生就像碓窩上的青苔一樣,時枯時榮,隻
要有口氣,就會複活。
去年中秋前夕,父親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從深圳趕回家時,父親已經入棺。
隻有老桃樹下的青石碓窩還靜靜地躺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