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2 / 3)

看著繼父起身離去,我在背影裏分明看見了父親的影子。

“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了繼父盛來的湯水,抹抹嘴,告訴繼父:“爸爸,我還

想要一碗。”媽媽在一旁笑得很開心。孩子在她的旁邊已經玩得累了,睡著了。趁

著繼父去廚房的那一會,我告訴母親:“媽,我會常來的,孩子您也可以接回

家帶。”

母親說:“啊?我可以接孩子回家啊?”

“當然可以,隻要你們不嫌他煩。”

母親大聲地對廚房裏的繼父說:“老頭子,咱女兒說了,以後可以接孩子

回家。”

繼父又給我盛了一碗湯來。

“那好啊,那好啊,那孩子天天就放我們這吧。”

我一邊喝湯,一邊看著繼父笑。

從母親嫁給繼父的那一刻起,我這是第一次踏進他們家門。看著這對快樂的老

人,我想,或許我不是單愛那口湯吧,畢竟,父親已經走了,而眼前這位老人,卻是

能照顧我母親一生的人。就單單為他肯為我煲一鍋湯,我也會愛他和母親。

父親已經離我遠去了,繼父就是我第二個父親。小的時候,眷念父親的湯水,以

後,會在繼父的疼愛中,繼續過我的湯水一生。我想,我是幸福的吧,包括我的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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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之間,講究的是將心比心,好心終究會得到好的回

報。不要計較過去的情感,不要一味依戀曾經的東西,隻要是

好的,我們同樣該敞開我們的胸懷。湯水的世界裏沒有親父和

繼父的區別,有的隻是作為父親對兒女的一片真情,麵對這份

情我們需要的是接受,是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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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碓窩 

我們鄉下八月十五不興吃月餅,隻興吃糍粑。舂打糍粑必須由體強力壯的中年男

子才夠勁。糍粑的好壞就是看舂細打勻沒有。

小時候,我家裏窮,母親又有病,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親。父親是個石匠,農閑

季節,就替人家打製碓窩。碓窩由青石製成,青石很難找。所以那年月,父親製個

碓窩,就能換回三十多斤米麵,供一家人吃十天。

父親年輕時,很有一把力氣。記得我上小學二年級時,河裏漲了大水,水麵高過

青龍橋兩米多。父親居然把一個兩百來斤重的青石碓窩背過了河。

後來製碓窩的人家少了,父親的手藝也很少派上用場。即使偶爾有一兩戶人家

要,父親打鑿起來也非常吃力。因為父親的力氣衰弱很多了。

父親打了一輩子石頭,卻沒給自家留個碓窩。每逢中秋,偶爾有一兩戶人家端來

一兩個糍粑,父親從來舍不得吃一口,全粘了白糖給我和弟弟吃。那時父親常說,明

年吧,明年種點糯穀,製副碓窩,讓全家人把糍粑吃飽。

一年又一年,父親卻一直沒有兌現諾言。我考上高中那年,父親高興極了,終於

從青龍灣背回一大塊青石,精雕細磨半個月,把碓窩打成了。父親鼓勵我說,好好讀

書吧,明年,咱們就有糍粑吃了。

轉眼到了第二年中秋。我惦記著父親的諾言,專門請了假回家。我以為,父親

早就打好糍粑拌好白糖豆麵在大門口迎接我了。

誰知我回到家裏,門卻虛掩著,屋裏也不亮燈,倒是病重的母親長呻短吟著。母

親燃起油燈,淚汪汪地說:“今天過節,你爸說糯米好賣,一大早就挑去趕集了。”

我知道母親的心裏比我更難受。我止住淚水,來到老桃樹下,那裏有我日夜思念

的青石碓窩。桃樹光禿禿的,碓窩靜靜地躺著,裏麵有半窩枯水,三兩片桃葉被秋風

輕輕一吹,銀盤一樣的月亮就不見了。

這時父親回來了。他輕輕拭掉我眼角的淚水,摸出一把皺巴巴的錢,笑嚼嚼地

說:“我正準備明天給你送去呢!早知道你要回來,我該留兩斤糯米。”

當時我想,就算我不回來,你明天也要來學校呀,留兩斤糯米打兩個糍粑送來不

一樣嗎?

後來,我跟父親什麼話也沒說,我們背靠背坐在青石碓窩上,他望著天,我也望

著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突然咳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起身回到屋裏,替母親

熱了中藥,和衣睡了。

直到我高中畢業,父親也沒替我打一回糍粑。那個青石碓窩,一年比一年陳舊。

碓窩上的青苔,一年比一年厚實。青苔水做的,一到天冷水枯了,就“死”了,第二

年春雨一來,又青綠地活了。

高考落榜的那年秋天,大概是中秋節的前十天吧,我背著簡單的行李去深圳打

工。臨別時,父親用紙包了一個小包給我。父親沒說裏麵是什麼,父親隻是說:

“想家了,實在熬不下去了,就打開來看看吧。”

其實踏出家門的第一步起,我就非常地想家了。我想我的母親,也想我的父親,

更懷念老桃樹下那個青石碓窩。每次思念到極處,我就想把紙包打開,但每一次我又

未曾打開。我知道那是父親留給我的最為珍貴的紀念,我不敢輕易碰它。

一轉眼就是三年。三年來為了能讓父親過上舒心的日子,我一直沒回過家。我

把工資的整數都寄回去了。

前年中秋節前,我就計劃好了,等發了工資,一定幫父親捎回一盒上好的月餅。

然而就在發工資的頭天夜裏,也就是農曆八月十四的晚上,我卻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快

遞包裹,打開一看,是兩個又圓又香的糍粑。

糍粑打得非常粗糙,甚至還能見到隱隱約約的飯粒。這時我才突然明白,當父親

還有能力為我們舂打糍粑時,其實已經老了,已經沒有那股勁頭了。

我一邊啃著父親生平第一次為我打製的糍粑,一邊打開那個紙包,裏麵卻是一團

幹枯的青苔。我端來半碗水,把青苔往碗裏一放,枯黃的青苔就鮮活了。

這時我才深深懂得,父親想告訴我:人生就像碓窩上的青苔一樣,時枯時榮,隻

要有口氣,就會複活。

去年中秋前夕,父親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從深圳趕回家時,父親已經入棺。

隻有老桃樹下的青石碓窩還靜靜地躺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