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大災(11)(1 / 3)

“辛鸞是不是瘋了!”

“時風月都了疫症控製不住,他不跑,他封城?”右相的私邸,十餘個官員蒙著厚厚的麵紗,心驚膽戰地邊邊哭,“他不跑就算了,還不許我們跑?還把老夫的女兒兒子叩鈞台宮了……”

整個渝都已經被封住了,不論中山城或是下山城都彌散著那股清苦的艾草的味道,從高處掃視整座城池,全城都冒著簇簇青煙,讓人分不出哪一處在焚艾草,哪一處在焚屍。

整個街上都沒有閑人了,中山城官署聚居處的是戒護最嚴密的,但也攔不住這些官吏的人心惶惶,前來右相的私邸一路上,不論是撞見手臂綁著白色帶子的醫者,還是綁著紅色帶子的赤炎,都讓他們心驚肉跳。

除了事關民生的主要衙門,官署全部暫時停止了運轉,中下層官吏被強製要求居家隔離,總指揮署一條嚴令直接壓下:“若有攜眷外逃者,殺無赦”,武烈侯又親自帶兵以保護之名,將十名大員的兒女請上鈞台宮,讓他們為群臣做個表率出來。

中山城臨時搭建的指揮室每日急發王令,忙得腳打後腦勺,他們一群年紀在五十上下的老頭子,都是那日寫了請罪折子的人,被奪職在家也閑呆不住,便每日蒙著麵來右相府坐一會兒,空茫茫地抱一會兒茶盅,委頓虛望。

不過這個時候,他們滿眼悲傷想的卻不是罷官免職這些俗事,老頭子們深耕渝都多年,影響原也不止在頭銜上,門生故吏,人脈資源,這不是朝夕可得,也不是朝夕可失的東西,他們不怕被朝廷拋下,他們隻是怕死……

“諸位也不要這般消沉沮喪,他辛鸞不敢拿我們的子嗣開玩笑,出了任何的閃失,他自己第一個脫不了幹係……來,諸位嚐一嚐這個,三足鱉,前幾日送來的,據傳食之有奇效,可避蠱疾。”

申不亥此時也是強打精神,申良弼和他的女都送進了鈞台宮,他這個做父親的,難免憂心忡忡。

眾人懨懨地看了眼端上來的盅,好像連接碗的力氣都沒有了。這些他們頓頓吃大蒜、餐餐喝屠蘇酒,哪個都有用,可是真有用假有用誰也不清楚,吃得這叫個膩煩厭惡。

一人慢慢抬眼,遲緩地掃過眾人,開口,“劉大人……今日怎麼沒有來?”

申不亥一邊啜飲,一邊緩緩答:“他府上有兩個采買下人染了病,老夫叫他這些日子就不要來了。”

十幾雙睧耗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不約而同地繃直身體,麻利地接過送到眼前的三足鱉湯,“安全起見,劉大人還是在家呆個月餘比較好,我聽感染這瘟疫的也不是立刻就有表征的,就算請了醫者,醫者也分辨不出人到底是真沒事還是短期內沒有發作,以防萬一,他們府上還是不要出入了。”

“就是這個道理。”立刻有人附和,“我還聽殿下最近喝藥喝得勤,不知是不是專人為他熬製的防疫藥,聽聞那個味道就和病患服的大是不同,我看我們也該去打聽打聽,甭管藥材多稀珍難得,我反正是花多少錢也願意買這個方子啊!”

“是啊是啊,”剛吃過三足鱉的官員忽不滿足了,一時恨不能將所有可能有用的食材藥材吃遍,紛紛交頭接耳起來,討論起最近還有什麼可以防疫,一片嗡嗡嚶嚶中,忽然有一末座官員插言,很是遲疑道,“打擾下諸位,我先問個問題……”

所有人停下來,看向他。

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劉大人既然染病了,下官想問問,他的府邸在哪?這段時間也好避開。”

官員們頓時又炸了,熱烈地商討起來,“對對對,這是要緊事,成益提醒得對,老劉家是那條街來著?”

“殳沛街還是山岩街……哪一條來著,咱們最近都不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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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難以想象自己解毒養身的藥也能被人盯住的辛鸞,此時站在門口,忙裏抽空地一口悶掉翠兒端來的黃土色藥汁:“都了各自居家,那些打漁為生的百姓都被強製不許出渝都了,這些人臉也不蒙的走親訪友聚眾嫖賭,他們是怎麼想的?叉燒了心,不出門是不能活是嗎?”

劉初六手臂上綁著黃帶子,蒙著麵巾一口氣衝上中山城前還擔心過辛鸞不會見自己,沒想到含章太子聽到傳報,直接就跨出了門檻,伸手批了刑部求合勘的公文。

這是劉初六第四次見到辛鸞,第一次與他講話——不像壬區時溫言款款,不像大典上殺伐決斷,反而像鄰家少年一般語速又急又快,一口氣還能迸出一句下山城的方言,劉初六不合時宜地笑了,有麵巾蒙著,看不著他咧開的嘴角,但眼睛一下子就彎了。

辛鸞敏銳地挑了下眉,瞥他一眼,“別笑了,趕緊去幹正事兒。”

著一把把公文遞還給他,剛要旋身,又想到什麼,抓住劉初六的手臂,“哦,對,跟鄒……跟你們侯爺一聲,也怪我之前沒和他清楚,下山城的百姓事宜他全權處置,遇到那些煽動鬧事的,要抓要拿他自行斟酌,各部我會立刻打招呼讓他們配合他。行,快去吧。”著信任地拍了下劉初六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轉進議事廳。

沒有冷遇,沒有等待,跟以往的公門對接完全不一樣,劉初六有點飄。

翠兒剛聽著辛鸞的話,知道這又是要迅速發給各堂官口命令,生怕忘記,原地就拿著紙筆記上,等寫完了,抬頭一看眼前傻站著的劉初六,忍不住出言嗔怪,“你倒是走啊,呆著幹嘛呢啊!”

“繼續罷,”進了屋,辛鸞的神情無形中沉重了許多,他快步走到大案的一端坐下,麵對著九位臂綁白帶的醫生,不繞任何圈子地直接發問,“現在除了人手不足,你們還差什麼?”

與會應該是十位的,對應下山城十個區的醫署負責,“癸區”負責的那位明顯能力不足,病人都湧入病區了,醫署防控布置的一半還沒有完成,辛鸞幾個時辰前知道了這事兒,直接調了赤炎去協助,下令讓那位負責人搞不好人地物也別上來了。

此時是近午的巳時末,豔陽高照,熱氣蒸騰。

這些人每個都有十幾到幾十個病人,早間要自己病區走一圈確認情況,下午深夜往往要遭遇好幾起病人病勢突然轉急,鄰近午間是他們相對最能騰出時間的時候。清水就在身邊,辛鸞又洗了一次手,握住筆杆。

“地方不夠,沒有足夠的地方收治病人,沒辦法把他們有效隔離,這個局麵遲早失控。渝都忽然封城,大家都很害怕,許多醫署連床鋪都沒有準備好,病人就湧進來了,更要命的是很多人覺得自己有些難受就要來看診,醫生也沒辦法確認他到底有病沒病,他們偏覺得在醫署呆著比家裏呆著安心,表征明顯我們能留都留了,上一批軍鋪和席子是夠用了,可地方不夠用了啊,我們也不能把人晾在大街上,他們安置不好,場麵隻會越來越亂,現在整個醫署擠得全是病人,對,還有病人的親人,根本就沒有下腳的地方,走到外麵,排隊看診的人更多……”這負責人比較實在,唉聲歎氣地,兩句話能清楚的事情,一口氣了一大堆。

“嗯……”辛鸞溫和地掐斷他,點頭,“縣衙、縣學、所有休沐的衙門口,這些都用上了嗎?”

“都用上了,我們分了好多醫生過去,有些地方兩個人管著好多人。”

這就難辦了,辛鸞不可能憑空變出地方啊,他沉了口氣,抬頭問糜太醫,“按照以往疫情經驗呢?渝都容納不了病人,太醫署會怎麼辦?”

在他下令封城之後,糜太醫立刻一邊告罪,一邊主動請纓,大疫當前,辛鸞是看到醫生就金貴,能用的一個醫師,就不會罰一個醫師。再有糜太醫也爭氣,一連幾日調度有序,建議中肯,因為十分熟悉以往治疫的流程,辛鸞顧不上之前的破朔迷離,直接起用了他,讓他負責甲字區。

糜太醫極為冷靜:“朝廷會將所有疫症患者趕進一個空山穀裏,然後將山穀封住……”

辛鸞眉目不動,握著筆的手倏地一頓——

糜太醫的眼珠飛快地轉了一圈,強穩住心神,容色如常,“每每瘟疫之災,靠人力,卻也更靠命。醫家診治疫症,常常要到後期病死者甚多才能找到最有效的療法,現如今我們能做的隻是遏製蔓延,沒法藥到病除……殿下,微臣這樣您可能會覺得刺耳,以為臣是冷血無情之人——”

辛鸞這才抬了頭,朝他一笑,“這是什麼話?糜太醫但無妨。”

“瘟疫雖烈,患之也不是人人都會喪命,熬過去了,也就自愈了,十餘年前,西南大疫,赤炎封禁半年後又解禁,也是有許多人活下來的。”

時風月一肘子撐著沉重的腦袋,緩緩將目光看過去——

她昨夜急救了一晚上,半個時辰前剛以兩具屍體收場,現在耳朵裏都是死者家屬的哭泣聲。本來今不太想話,可糜太醫一句輕巧的“熬過去,也就自愈”了,好像一柄大刀砍進了心裏,立刻讓她生出尖銳而久遠的痛楚來。

“我不同意。”她張口否決。

醫者多有仁心,以不能救死扶傷為苦,像糜衡這樣的倒也是少見。

辛鸞不置可否,抬起頭看糜太醫,目不斜視,“這話是有些刺心的,不過也是兜底之策。萬不得已時我會考慮,現在還不必。”著他話鋒一轉,“那現在就隻能先暫時征用民間場地,祭祀之類的廟宇大家可以診病嚒?隻是先做個過渡,新的醫署空地已經在建了,但是還需要再等些日子。”

糜太醫膽子大,直接回應,“在鬼門關進進出出的人,廟宇有什麼不能用的?”

辛鸞點點頭,有人敢就行。下山城多蛇廟,他很怕,每一次見不是心髒停跳就是想暈倒,要不是疫情防線趨於崩潰,他絕對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