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大災(11)(3 / 3)

遠遠的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什麼,醫署門前木訥虛弱的人群驟然動了起來,人影繚亂,坐在地上的也迅速彈起狂奔,辛鸞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去看怎麼了,卓吾看著那群求生的人群,見怪不怪,“肯定又是開了一處醫坊,有病床位了……赤炎每次接到命令去布置新醫坊都像是打了一場硬仗,門還沒開,還沒亮,就等了一排聞風而來的病人……阿鸞,”他埋怨地朝他投去不解的目光,“你不是啟用了所有能啟用的地方了嚒……怎麼還有這麼多生病的人呐……”

辛鸞呆呆地站著,胸口有千鈞重壓,根本回答不了他。

“你哥呢?”

“應該是和徐斌對物資呢。”

“那你們這兩日順利嚒?”

“不順利。”卓吾恨恨地抓了一把水霧葛草塞進嘴裏,立刻又把麵蒙上,這東西是清熱的,不然他嘴裏就苦得根本不出話,“那些下山城的老不修根本就不知道怕!告訴他們別出門,別出門!一個個還是要去焚香拜蛇,還是要聚眾耍錢,跟我哥點什麼就要害他們一樣!勸他們,他們就’少來嘞!娭毑嗲嗲還硬朗著嘞!’’我都在渝都住啦七十多年啦,不就是時疫嘛,有什麼新鮮的,一個剛來不到七個月的娃娃就亂下命令!’……這要不是我哥不讓我們動手,我一個打他們二十個!”

話間,隔街的火塘又燒了起來,慘烈烈得映紅半幅宇。

“我抬他上來的時候,他聲問我他會不會死啊,他手上全是老人斑,他他的牌搭子今早忽然病死了!我跟他都吵了三架了,他平日裏糾合一幫人,那麼威風,嗓門那麼大,我怎麼都不聽!……死了好!都死了吧!叫他不聽!死了才好!死透了才好!”

到這裏,辛鸞倒退一步,而卓吾已經完全控住不住,抱住腦袋,忽然發出嘶啞的狼嚎一樣的聲音。

翠兒在旁邊默默地流眼淚,可卓吾這樣的聲淚俱下,在醫署外麵是何其的不值一提,每個人都忙著自己的驚懼和恐慌,任何的咳嗽和哭喊都讓他們如臨大敵。辛鸞茫然看去,看著百步外醫者帶著麵巾聲嘶力竭地喊著名字,看著好幾個人縮在狹的一塊地方,嘴巴微微長著,呆呆地瞧著他們。

“來,站起來,別哭了。”辛鸞用力地抓住卓吾的手臂,朝他命令,“回去睡一覺,想點好的事情,休息一晚就好了。”

卓吾很悲沉,兩手抹淚,被辛鸞強硬地扯了一把,一隻腳踏在水溝裏,登時就踉蹌著摔了一跤。辛鸞慌亂地側身過去拉他,結果卓吾一屁股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忽然救命一樣張開手抱緊了他,用頭抵住了他的肚腹,不動了。

辛鸞的後腰一下子麻了,縮緊身體想推開他,卓吾卻死死抱著不肯撒手,掙不開,辛鸞就不掙了,喘了兩下,虛張開手臂,在心裏慢慢數了五個數,然後手心覆在他的頭發上溫柔地摸了摸,像摸一頭幼虎的後頸,“好了,卓……男子漢這樣像什麼樣子。”他聲音何其溫柔,溫柔得讓人想要落淚,卓吾鬆了手勁兒,辛鸞給了翠兒一個眼神,讓她送卓吾回去,自己抽身往武道衙門那邊走。

他心思也很亂,亂得不知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了。他其實很茫然,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他目前已經把所有能想到的,可征用的人、地、物全部拉滿,可以整個渝都的乃至鄰近直隸的資源都抓進手裏了,徐斌問他戶部的錢不夠,他怎麼辦,他去讓官員捐,徐斌問他不肯官員不肯捐怎麼辦,他不捐就去紅竊脂要名單去,抄家……他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可是下山城的情況還是不容樂觀,一場遭遇戰,他們上上下下被打到毫無還手之力。

辛鸞甚至都搞不清楚,這場仗,怎麼才會贏。

他收攏起翅膀悶頭就往武道衙門的大坪上走,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殿下?”

“嗯?”他懵了下,這才看到徐斌,隻見他僵硬地支著腦袋,也是行色匆匆,因為臉上肉多,麵巾長久未換,邊沿陷入肉中,宛如刀刻。

“你是來找鄒吾談事情的?談完了?”辛鸞不過腦地寒暄了一句,拍拍他的手背,“急事的話整理出個條陳,我回鈞台宮看,我找鄒吾,我……有點事。”

“殿下!等不到明日了!”徐斌抖動了下腦袋,抓著他就往四周看有沒有其他人,夜色黢黑,辛鸞愣愣地被他濕熱的手掌抓著,聽他連珠似地,“下山城的疫情已經進入爆發期,物資不夠用,地方不夠用,連大夫都要不夠用了!殿下,我們走吧!去西境,別管渝都了!死一萬人是個數字,死十萬人也是個數字,你我肉體凡胎,老降瘟疫下來,我們都擋不住啊!”

辛鸞腦子亂糟糟的,還來不及生氣,就隻是迷迷糊糊問了一句,“你什麼?”

徐斌簡直就要哭了,他心亂如麻地抓緊辛鸞的手,“臣知道,臣知道,扶正祛邪的方針是沒錯的,可是這大帽子救不了人!這渝都是怎麼個倒黴地方您忘了嗎?這裏的權臣上下其手,這裏的官吏暴虐凶殘,這裏的士兵貪生怕死,這裏的百姓蒙昧粗野!他們罵過鄒吾,拿雞蛋砸過鄒吾!您忘了他們是什麼人了?您忘了他們是怎麼對待您的了?!這次疫情這麼大的事情,申不亥和向繇一個比一個退得快,因為他們知道現在誰擔這個擔子,誰就會被民眾罵死,百姓看不長遠,隻能計較你不讓他們出門,不讓他們出港,不讓他們賺錢,還不讓他們逃跑!……殿下……您做了這麼多,幫了那麼多,就是石頭也該有感覺了,可是渝都他們沒有啊!我們就不能狠狠心,別管他們了嚒?!”

一個人年紀越大,越能認識到自己的渺,越不敢傲慢地自己有力回。

徐斌悲切地鳴泣著,赤紅的腦門一層層地冒出汗來,辛鸞被他攥得心要碎了,這個老吏的話一刀刀都砍在他的身上:如果用盡全力也救不了,如果費盡心思隻是得到一群仇人,如果一切推進下去都這樣的棘手,如果救到最後崩潰的隻是一個一個的自己人……他不敢想,他不知道還有什麼理由可以勸自己繼續下去。

“砰”地一聲巨響!

中山城的指揮室上空,忽然炸開絢爛的煙花——

這是緊急急務,是找不到辛鸞的時候讓總指揮迅速折返的信號!

深藍的夜空,金色的光芒驟然散射開來,一時間橫過所有人的頭頂,絢爛而盛大。遠處的狗吠聲趁亂響起,辛鸞抬起臉看那散落的煙火,照亮的臉頰,能看得見他眉心糾結起深深的折痕——

“殿下……”

辛鸞掙開徐斌的手,安撫地又忙亂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有急務,我要去處理,你等下來指揮室找我……”著深深地看了一眼到底沒能走進去的武道衙門的屋,飛快地縱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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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們藥物存量已經見底了,第一波的物資鄰近的直隸已經送來,遠的那些,還不知道要等上幾,我也問過太醫署查了存檔,發現緊要的幾個藥材,南境並不大宗出產,現在隻怕就算等到了,整個南境都來為渝都供應,恐怕也解決不了需求!”

“殿下,您看看這個增長,五月十五日封城,病例五百七十一,十六日,病例八百三十,十七日,一千二百八十七……今日十九日,兩千七百四十四例……我們原以為這些就該控製住的,可今才發現不對,我們幾個區的醫署的大夫碰了一下粗略的人數,預計明日上午就會衝破四千人……”

“這樣一看,原本還能支撐十的藥材,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完全見底了。”

“殿下,還有我們人手也不足了,現在就算有地方,也不能再開醫署,庚區共有六百張病床,八百個護理三班倒,每個時段兩百人,每日消耗的蒙麵巾、手套千餘份,徐斌大人跟我們對接總讓我們節省些,節省些,可這不是節省些的問題,大夫的防護不能少,倒了一個大夫,他身邊人全部都要排查,並且士氣會立刻跌落,人手就更不夠用了……現在的局麵是,整個下山城,這樣的情況至少有二十五家,這樣龐大的消耗至少要二十五萬份……今日之事第五,整個南境都供不了我們這座城池……”

“殿下,庚區,告急……”

“殿下,甲字區也告急。”

“癸區告急!”

“壬區告急!庫存即將清零,需要補給!”

辛鸞最開始還在紙上塗寫重點,後來便放下了筆,雙手交握著支在下頜邊聽著眾人吵吵嚷嚷。燃得通明的燭火在他臉上投下輕薄冷淡的陰影,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沉默到這些大夫們三三兩兩地停下來,不安地看著他。

“都完了?”

辛鸞感覺到了那些目光,平靜而克製地抬起頭,側頭下去命令,“翠兒,求援。”

這樣的平靜迫得翠兒局促地站起來,磕絆一下,“向……向哪裏求援?”

斜斜地月光打進屋中,幾位醫生都忍不住緊張起來,敏銳地感知到了接下來的命令可能會牽扯到重大的政治軍事行動,外間,徐斌蹣跚地一路從下山城跑到中山城,飛快地洗手洗臉換了幹淨衣裳,渝都的路高高低低,便是指揮的府邸跑起來都讓人踉蹌著虛喘,最後他終於一個大喘氣,蹌踉地扒住了門框,趕到了指揮室——

辛鸞的目光投了過來,徐斌用力地抓住了那視線,用眼睛央求他:

孩子,走吧!今晚就走,不要擔這個擔子了,不要下任何的命令!

辛鸞喉頭輕輕滾動了一下,決絕地轉開目光,一字一句,“求援西境、中境、東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