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右相,坐。”辛鸞帶上蒙麵巾,“有什麼事嚒?”
“知道殿下忙,臣快些。”申不亥有些忌憚地看著他,他知道這總指揮室每日雖然進出嚴格卻還是時時與一線對接,他怕傳染,落座後也情不自禁地身體後傾。
“臣是看到了這些,心中擔心,這才來勸諫。”著,申不亥將手中的紙卷遞了過去,正是這些連續張貼的病例人數的告示。
辛鸞眉梢一挑,“這怎麼了?”
申不亥:“臣想問,這上麵的病例數字,是真實的嚒?”
辛鸞:“是真實計數。每日各區醫署的負責人都會來這上報一次,現在外間撥算盤的就是在通緝,告知我的同時,也張貼告示在中山城和下山城,然後再由赤炎和武道衙門打馬在城中宣讀,讓不能出門的百姓也知道疫情情況。怎麼了?有什麼不妥嚒?”
辛鸞條分縷析,很難想象一個提綱挈領總領大局之人還會清楚這樣的細枝末節。
申不亥停頓了一下,“可,這……這病例人數實在是太多了,第一日五百餘人,第三日就近三千人,今日第七日,已經快逼近八千人了,臣聽聞下山城自戕人數達到了十八例之多,殿下如此做,不是要鬧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嚒?”
辛鸞看著申不亥的臉,咽了口氣,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把喉嚨裏的“瘟疫如今爆發成這樣,到底怪誰呢?”出來。
申不亥尤自苦口婆心、憂國憂民,“殿下有所不知,按照以往大疫的酒力,朝廷總會在實際人數上略減去些公布,以免百姓恐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朝廷有為父之心,上不可告地,下不可語妻子,這是我們朝廷應該擔的幹係,應該做的隱忍,而不是吧真相宣揚得滿城風雨……”
“舊例……”
辛鸞聽著那冠冕堂皇的話,折起那告示,抬起眼睛,“右相是這樣的大疫,所有的瞞報都是舊例?”
申不亥呼吸猝然一緊,一口氣提起來,張了張嘴,又閉上。
他的招數已經被辛鸞一眼識破,他刹那間也不知道該什麼好了。
“大家都不是傻子,也不是孩子,沒什麼經受不住的。如實相告的確會引起恐慌,但是隱瞞後暴露真相,隻會讓人更恐慌……對,就譬如祭神大典大日……”
辛鸞原本有眼風如刀,想了想又壓住了火氣,幾乎是好言相勸道,“右相,為官做宰你的固然有道理,但是這樣的大事,沒有誰能一肩扛,更不要傲慢地要去當誰的父親——我們就告訴百姓這瘟疫很嚴重,就告訴他們現在很糟,未來更糟,但是我們一二三四地做下去,同舟共濟,會挺過來的。”
辛鸞懇切地看著他,“我們渝都上層也是,現在需要的是朝野一條心,摒棄紛爭,自上攜手……”
辛鸞現如今親臨一線,已經是全部都豁出去,哪怕知道申不亥之前的所作所為,也還是想著給他一個機會,以穩定朝局為首要,懇求這個老人給他一個回應。
無奈,申不亥冥頑不靈,“殿下,民意已經在亢奮了,這點不解決……”
辛鸞的嘴角倏地一僵。
申不亥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他忽地抬眼,和翠兒對視。
後者會意,立刻轉身去櫃格的匣中取東西。
“咚”地一聲,空曠陰寒的總指揮室波紋一般漾開驚心動魄的聲音,辛鸞用力地敲擊了下桌麵,看似無心,一口氣打斷了申不亥的侃侃而談。
話盡,事做絕,頑石還是不點頭。
像申不亥剛剛將告示遞給他一般,辛鸞親手把一疊同樣六張的紙遞了過去,淺淺一笑,“右相,我之前還想,良弼在我那鈞台宮整日呆著也是武士,我便讓鄔先生去給令郎和令嬡教書,這是他這幾日抄寫的功課,右相你看看,是不是有長進了?”
剛剛還唾沫橫飛的申不亥掃了眼那手跡,臉霎時白了。
翠兒站在辛鸞一側,忍不住露出一絲輕蔑的笑來。
正當此時,一直不話的向繇忽然開口,“殿下,臣也有一要事陳奏。”
辛鸞容色一斂,“講。”
向繇不疾不徐地從自己的衣袖掏出折子來,恭謹道,“封城之後許多衙門裏的官員都閑居在家隔離,然家國有難,他們也有報效之心,一個個情願到了臣這裏。臣排查過了,都是些身體康健、年富力強之人,今日來之前列了他們的名單,願殿下不棄,看能否差遣。”
申不亥倏地轉頭看向向繇——
辛鸞繃緊的嘴角一下子放鬆了,忍不住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來,“好,這都是識大體的官員,向副有心了。”
向繇矜持地笑了笑,垂眸將折子遞給翠兒,抬起眼眸,有意無意地看了眼辛鸞。
辛鸞並不看他的眼神,伸手接過那折子,邊翻邊看,“這段時間孤一直缺人手,向副這個折子就上得好,是該讓些年富力強的去做事了,這場文藝,老人家容易染病——”
著,他抬起頭看向申不亥,再不忍耐,“右相您春秋也高了,也多注意些,少出門,少操勞。家裏安心呆著,缺什麼,少什麼,可以來我這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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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當官久了,顢頇了?不識時務。”
向副矜持地邁出門檻去了,而申不亥垂頭喪氣,宛如鬥敗的老公雞。一時空寂下來的總指揮內室,泛著沒有人氣的靛藍陰影,翠兒從外間端來藥碗,邊遞給辛鸞邊輕輕調笑。
她沒有人名,但是不言而喻。
辛鸞立刻皺眉,嚴肅地更正,“他才不是顢頇了。他一道‘尚書有雲’的折子就能把你輕巧繞進去,今日他預備的這招,是走得更高明了。”
主子這樣,翠兒立刻羞紅了臉,不敢再調笑,低著頭去請候在外麵的各位大夫進來。
辛鸞憂心忡忡地喝藥,一邊吞咽,一邊思慮重重:他不記得申不亥身邊有什麼厲害智囊,但是近日發難這一招真的是又精又巧,若不是在中段申不亥自己原形畢露,辛鸞若是跟那幕後人拆招,未必能占到上風……那麼,到底是誰給申不亥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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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城現在出了一個房子,自稱是癸區‘賈大夫的自救方’,他在染上重症瘟疫後居家研究瘟疫藥,五就逐漸恢複,效果比我們醫署還要高出許多……”
這兩會開得越來越有流程,兩刻鍾談正事,一刻鍾閑談下山城其他情況。辛鸞害怕這些大夫們壓力過大垮下去,耐心地陪著一起聊。糜太醫這樣,辛鸞倏地抬頭,挺期盼地問,“這個方子真的好使嚒?”
糜太醫迎了主君的一臉真,難免就一口氣哽住,緩了緩,道,“殿下,瘟疫當前,藥方從來滿飛的,哪有什麼真的?卑職去查了,癸區甚至根本沒有‘賈大夫’這個人。”
時風月點頭,“那個方子我也看了,就是清熱藥,三十種藥材略冷僻了些,尋常不會囤積,隻是因為每斤每兩都寫得詳細,乍一看唬人罷了。其實根本不會有效果。”
糜太醫:“關口是信這個的人倒是很多,這三十幾種藥材現在在民間私下交易,已經炒到了一兩一金的高價,有人掏出家底也要喝著服藥。”
這個內情其他大夫明顯不清楚,紛紛露出驚訝表情,一句兩句地問起來。
辛鸞聽他們討論,也挺不解的,一是不解既然是私下交易,糜太醫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二是他們封城才七,一片兵荒馬亂,這些為富不仁之人到底是哪裏迅速拉起一批買家的?下山城基本癱瘓,他們怎麼建立的信息渠道和交易線?
辛鸞轉向時風月,“你那個救治的方略是古方為本調整的罷?現在第幾副了,有明顯效用沒?醫署動作快點,康複的人出去了,大家也不用信這些旁門左道了。”
時風月是早在封城前就在研究治療方略的人,所以封城後這件事也義不容辭地落在她身上。
時風月有一一地答,“第三幅了,效用有限,還不能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