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70
一切都陷入了反常。
李夢軒輾轉難眠,午夜,他窸窸窣窣起身下床。
“夢軒,你做什麼?!”梅韻被驚動了,茫然望著他。
“噢,有一件緊要公文尚未擬就,我得……”他朝妻子笑了笑,走出臥室。
臨天亮,梅韻醒來見床仍空著,她索性也不睡了,微微歎了一口氣,轉身來到書房,可眼前的景象卻使她的心震驚:滿屋煙霧繚繞,夢軒仰躺在藤椅上,噴著粗重的鼻息,茶幾上狼藉著酒瓶、酒杯、煙蒂,而攤在寫字台上的“總統府用箋”卻空無一字……
梅韻又惱又憐。她感到夜間夢軒騙了她,明明是想獨自悶酌,卻托辭草擬公文。但一想到丈夫的重重心事,她的心軟了。她想讓夢軒說個明白,可是,此刻見他正酣然入睡,隻好搖了搖頭,從臥室拿來毛毯替他輕輕蓋上,又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其實,李夢軒壓根兒就沒睡著,思想上的矛盾和痛苦。
使他象陷入了深深的泥潭而動彈不得。
他原以為鄒曙等的被捕,隻是個孤立事件。但一周之前,首都風雲突變,政壇上赫然掛起了第七號風球:這天,京市幾家主要報紙,均以第一號標題,發表了行政院給治安機關的命令和對付“匪諜”的四項辦法,以及中央社的“共匪間諜職業學生製造學潮之鐵證”,共占去一版至一版半的篇幅。接著,又刊登“時評”,慶幸政府的“得法”。凡此種種,引起朝野震動。而從“傳訊”看,“黑名單”上所列之“職業學生”,多已銷聲匿跡,被捕獲者又極少具有論罪之實據。不獨首都一地,其他城市,情況類似。中共象是決心要對這種全國性的大逮捕作出回答,在遼沈之戰進入白熱化之際,兩天前一舉攻克濟南。……昨日,跟俞濟時在子超樓前談話的情景,恍然重現:
“李局長,”俞濟時湊近他,“濟南完了……”
“啊”李夢軒腋下的黑色皮包被驚得失落在地。
“我軍被殲十萬,被俘六萬。王耀武、牟中珩被俘,吳化文率部兩萬餘人投敵……”俞濟時的聲音象哭一般。
“蔣先生知道了?……”李夢軒悄聲問道。
“啊,不說了,不說了。”俞濟時臉色煞白,轉身欲走。
“俞局長,您信不過我?”李夢軒一把拽住俞濟時,懇求地等待著。
“主席因此受到很大刺激,用手槍向屋頂連放十餘槍,又擊斃了那隻夫人從美國帶回的愛犬。”
“難怪啊……”李夢軒隻說了三個字,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樓上的辦公室。
……想到這裏,李夢軒神經質似地“啊!”地一聲叫喚,掀掉毛毯,翻身而起,在書房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來走去,連連發出歎息:“唉,這不是好兆頭,這不是……”
梅韻聞聲走來,愫若這時也匆匆下了樓。她見父親神情恍惚,顴骨上的皮膚繃得緊緊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這幾天,形勢在急劇惡化,遵照戈一淵的指示,她暫時回避一下,已在家住了三天。她感到自己象籠中的鳥兒,憋悶得發慌。營救鄒曙等的事不知可有進展?已撤的同學是否安全抵達目的地?未撤的同學有沒有被傳訊或被捕?……她的頭腦裏日夜想著這一切,還有,戈一淵指示她做父親的工作,實際上卻難於著手,更使她焦慮萬分。從眼前父親沮喪的神情,她窺察出老人正經曆著某種心理危機,她想測試一下,沒頭沒腦地說道:“得審時度勢啊!”
李夢軒已經坐下,卻渾然不覺似地。
“夢軒,什麼事攪得你又是喝酒,又是歎氣?”梅韻見他已平靜下來,這才問道,“女兒的話,你聽到沒有?”
“什麼?”李夢軒佯裝不知。
“你要審時度勢……”梅韻說著給他沏了一杯龍井。
“審時度勢?”李夢軒望著妻兒苦笑,“我又不是冬烘先生。其實,就當前時局而言,掛冠而去,賦閑在家飲酒作畫,才是天下第一樂事。”
“爸,您太消極了。”愫若抿嘴一笑。
“夢軒,幹脆你歸隱富春江,去嚴子陵釣台垂釣罷。”梅韻戲謔地補了一句。
“可我,就這一步也還邁不出哩!”李夢軒琢磨著妻女的話。憑他的經驗,曉得愫若也正走著一條危險的路,但比起鄒曙來,這孩子顯得更聰明、更隱蔽,也更令他憂慮。今天,他索性把話挑開,“消極不能,愫若,那你所謂的積極又指的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