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71(2 / 2)

蔣介石雙手操在長袍後麵,在陳布雷的書房坐下,這才說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憂之。咹”他淡眉蹙著,“他這樣死,讓我臉上過不去嘛……不過,他跟我多年,勤勉篤實,忠心耿耿,我……理應厚葬。”他忽又站起來走到李夢軒身邊,“你起草訃告,文辭務要周密、懇切,勿為報界有機可乘,咹?!”說著,他竟嗚咽起來,“當此存亡危急之秋,布雷,你何以作此選擇呢?……”終於說不下去了。

“主席,我們還是回去吧!”俞濟時扶著蔣介石說道。

蔣介石又拉了拉李夢軒的手:“往後,公文諸事,夢軒,望你多多費心了。”

“……”李夢軒一字未答,象癡一般站著。

送走蔣介石,陳布雷的子女將他們夫婦重又引進書房,掩上門,將一封遺書遞上,李夢軒抖抖霍霍地展讀著:

“夢軒兄:你我情如手足,人生知己之感,何能一時忘懷?惟弟自今夏以來,神經陷於極度衰弱,累月不痊。又因憂慮過甚,今竟不能自抑,產生自棄的反常心理,而與兄等長別矣!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場。弟此舉實有難言之苦。弟遭時艱虞,而生性孤僻如此,處境之進退無措,乃至身心疲弱無能,終於出斯下策,兄等當能體諒。身後諸事,弟實不敢預想。我一生自問無愧於做人之道,無負於朋友的期望,乃今得此嚴重之心疾,而陷入無可求諒之罪愆,命也如斯,夫複何言?臨書依戀,不盡負罪。”

李夢軒看完之後,淚又潸然而下,默默無言。直到陳布雷的秘書走了進來,他仿佛才神誌清醒,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今天上午,陳主任一反常態,不等召見,驅車前往黃浦路主席官邸,”秘書憂戚地說,“在那裏足足有三個鍾頭,對日趨頹敗的國事直言不諱,曆數弊端,並提出挽救危機之建議。言談之中,對蔣宋豪門把持朝政,多有微辭。進去之前;他神情亢奮,大有一展鴻圖,一酬壯誌之慨。可結果卻討了個沒趣。出來時,我見他麵色陰沉,腳步蹣跚,前後判若兩人。回家途中,他去一家理發館理發,一照鏡子竟不識自己為何人了,而理發費較之半月前卻猛漲了十倍,達十五金圓券——一鬥米價。他苦笑笑,摸了摸自己瘦削得變了形的臉孔,長歎一聲鑽進了轎車……”

“午飯時,他不吱一聲,”女兒邊揩淚邊說,“飯量尚可。午休一直睡到下午四時,總統府來電催他上班,我們才去敲門。可是,門插著。窗簾拉得嚴嚴的,怎麼叫也不應。我們這才慌了,破門而入,誰料他已是全身冰涼……而母親卻在外地……”

李夢軒聽完這一切,勸慰了陳布雷家眷幾句,進了轎車。他感到從心口到喉嚨,都象被什麼堵住似的。先把梅韻送到家,他托辭要去總統府—趟。可車子離開玄武門寓所,他卻吩咐司機開往九華山。到了目的地,他徑自拾級而上,吃力地來到山頂。放眼望去,初冬的金陵古城,在無邊的落木中,象一艘搖晃的船,滿目淒涼。這時,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就象一隻淒惶的小鳥,驀然飛來,停歇在他心上,他不由得低聲吟哦起來: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李夢軒四顧茫茫,心潮激蕩,一聲長太息後,繼續吟道: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真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李夢軒獨自徘徊在九華山頂,長籲短歎。他本想來此登臨覽勝,借以排遣胸中的鬱悶,誰知卻適得其反。陳布雷的影子不斷在他眼前晃動,死因不言自明。畏壘他力圖挽狂瀾於既倒,可是,他在殘酷的現實麵前碰壁了,對國是,對朝政,對蔣先生,他是徹底失望了,才選擇了這樣一條路。

想到這一切,李夢軒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夕陽已沉入城市櫛比鱗次的高大建築物,遊人早已離去。在這荒郊,僅他一人,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寂和落寞。晚風乍起,他下意識地裹了裹薄呢大衣,仍止不住渾身瑟瑟發抖,一顆心仿佛冷透了,可是,半個鍾頭之前蔣先生的叮囑又響在耳際,他無可奈何,邁著沉重的腳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