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78
臨近晚飯的時候，鄒曙在昏暗的燈光下，正翻看《中央日報》。蔣介石的下野，使他明白時局正發生重大變化，他內心振奮不已。幾個月的獄中生活，他的視力明顯下降了，此刻，他正湊近報紙，想從字裏行間尋找我軍在江北集結的動向。“鄒曙，帶上鋪蓋跟我走！”吼聲乍起，他猛一抬頭，見一個黑黝黝的獄卒站在麵前，他茫然不知所措。昨天，有一位年邁的難友，也是這個時候被叫走的，一刻鍾後，便聽到從大操場西邊的夾道，傳來了沉悶的槍聲。難道自己的最後時刻到來了……他心中不免忐忑，但很快，想象中母親赴刑時的不屈身影浮現眼前，他的目光沉毅似鋼，默默地投向同獄的每一位難友。
“快，快走！”獄卒凶狠地催促著。
當他跟著獄卒走到廊道盡頭，並沒有拐向大操場，而是繼續向前走，他甚是疑惑。
“同誌！您自由啦！”在一個隱蔽的角落，獄卒突然握住他的手。
“啊，同誌！……”鄒曙激動得撲上去擁抱了“獄卒”。
他被帶到一間接見室，看到華亦然、倪西庭已在那兒了，又是一番激動，旁邊是章頤川教授和丘貽謀、錢鬱茹等幾位同學。他熱淚滾滾，雖蓬頭垢麵，一雙眼睛卻閃現著英氣逼人的光芒，就象是嵌在夜空中的兩顆明星。相互間一陣熱烈的寒暄自不待說。
這時天空下起了雨夾雪，細碎的雪片在薄暮的天地間急速旋轉飛舞，令人有點頭昏目眩。他們分別上了三輛三輪車，向各自的方向駛去。
鄒曙和丘貽謀同坐一輛。貽謀將雨簾放了下來，貪婪地看著這位闊別多時的戰友。
“貽謀，我就要回京大了，這會兒，心中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他悄悄地說。
“京畿園多需要你啊。”貽謀攥緊他的手，見鄒曙的眼裏閃著憧憬與渴望，但他不能不執行組織的決定，“現在，你先去淵聲巷‘一勺池’浴室理發、洗澡，有位小夥計在那兒等你，他戴頂褐色羅宋帽，高鼻梁，操揚州口音，記住了？他會把你帶到要去的地方。”
“不，我要回校，我一分鍾也等不得了！”鄒曙很堅決。他伸手去揭布簾，卻被貽謀將手拽住了：“老鄒，你要立即撤退！”
“撤退？”鄒曙忽然變得有氣無力似的，“我蹲了幾個月牢，好不容易熬出頭，難道是為了撤退？”說著，他直視著貽謀，“誰通知你的？！”
“慕田親口說的，組織的決定！”
“我服從！”
鼓樓淵聲巷口，“小夥計”已迎上來，貽謀緊握著鄒曙的手說：“我們還會見麵的！”
理完發，洗完澡，“小夥計”給鄒曙換上一套黑呢大衣，一頂暗灰禮帽，加上變色鏡、手杖，儼然是位誌滿意得的紳士，而後搭上馬車向下關車站馳去。
來到車站，他們未去候車廳，而是拐了一個彎進入行李房。“小夥計”將鄒曙交給一位中年職員後即退出。“職員”領著鄒曙穿過堆放行李的貨架空檔，徑往裏間，不等他停下腳步，一個嬌柔的聲音傳了過來：“鄒曙——”
“啊，愫若！”他一個箭步奔了過去。“職員”笑著離去，愫若見狀，一下把自己投入到鄒曙寬廣而溫暖的胸懷，喁喁地說道：“多不容易啊！……”說著深情地凝視著鄒曙。鄒曙心中卷起一道狂瀾，不由得低下頭去，在愫若的麵頰、頸窩和唇上輕輕地、熱烈地吻著。他喃喃地說著：“累了你啦！……啊，如果我們就這樣一直在一起該多好……”
“可是，我們必須再次分離。”愫若輕輕推開了鄒曙，莞爾一笑，“是慕田安排我跟你會麵的啊！他現在已是學委的負責人。”
“啊！慕田，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呢？”鄒曙急匆匆地說，“還有我們的‘野馬’呢？”
“仍在戰場奔馳，也許，不久你會見到他。”
“是嗎？！”鄒曙眉開眼笑，接著，臉上又浮現出憂慮，“愫若，你讓我跟羅虹在獄中兄妹相認，我們都激動得哭了，後來她怎樣？”
“你那位‘大人’象是知道了她去監獄，這或許是卜、維智報告的。但羅冰炎無法得知你們相認的事，他一再追問談話內容，羅虹隻說，因為在重慶跟你好過，心裏一直想著你……”愫若說著抿嘴笑了笑。
“這小鬼頭也學會使心眼了。”鄒曙頗感自豪地說。
“不過，自那以後，羅冰炎對她管束更嚴，但事與願違，這正促使了羅虹的成長。兩天前，她把‘三民主義革命同誌會’的名單抄了一份交給我。”
“哦！”鄒曙快慰地笑道，“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
“學校成立了校務維持委員會，章頤川、司徒翰、歐陽翳等教授都在裏麵，領導權已在我們手中，伯父、伯母近況如常，組織上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將他們轉移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
正說著，“職員”走了進來，笑著指指表，離開車隻有五分鍾了，而他們還有多少話要說，尤其是愫若，多想把父親的開始轉變告訴他啊，可時間已不允許。
“再見！”她伸出手與鄒曙緊緊相握，“祝你一路順風。”
鄒曙遲疑了一秒鍾，一轉身，由“職員”引著，出了行李房後門，穿過月台，上了火車。幾個鍾頭之後，他們來到無錫，在南門車站附近的一個小客棧，找了個清靜的房間住下，鄒曙將在次日搭乘班車經江陰過江，進入蘇北解放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