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78(3 / 3)

“下去!”軍官吼叫著。

黎之朝他翻了翻眼。

“下去!”

黎之仍不作聲。

“他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一記重重的巴掌落在黎之的臉上。頓時,他感到火燒火燎,血,順著嘴角流下來,冷風一吹,凝結在頦下,刀紮一般地疼。

“幹什麼的?!”軍官叉著腰,凶神一般。

“做買賣的。”

“哼!”軍官壓根兒就不信,“那為什麼要扒車?說!”

黎之急中生智,摸出一張紙條,在微明的夜色中晃了一下,手一鬆,隨風而去,他惶急地說:“電報、電報……”

“什麼電報?!”軍官死死地盯住他,手已經拽住他的棉袍。

“母親病危,就,就我一個兒……子,沒,沒買上車票……”

“電報?”軍官冷笑了一聲,“怕是情報吧?嗯?共產黨的慣技。”說著,用皮鞋向黎之身上猛踢了幾腳,手用力一拽。“跟我到車廂去!”

不好,情況萬分危急!萬一進了車廂,後果將不堪設想!鄒曙怎麼辦?還有這條秘密交通線?……時間已不允許他多想,他一閃身退到軍官背後,用勁一推,軍官卻使力地抵住車身,正欲拔槍,黎之右腿一弓,用膝蓋拚命似地向軍官腹部撞去,軍官猝不及防,疼得“唉喲”一聲,手一鬆,黎之操手兜他的屁股,猛一掀,軍官落下車去……這時,除了北風的呼號,列車的轟鳴和隱約傳來的車廂內嘈雜的聲音,一切象沒有發生似的。

兩分鍾後,鎮江到了。火車尚未停穩,黎之縱身跳了下去,摔了一跤,他忍痛沿著鐵路路基向前飛奔,一口氣跑近火車頭,隱身在濃重的蒸汽霧中……

突然,車廂內外傳來粗暴的斥罵聲和旅客驚恐的喊叫,準是專車裏已經察覺,正在搜尋。黎之不免緊張起來,趕忙貼著鐵軌一側伏下身子。稍頃,月台上的聲音漸趨平靜,黎之一躍而起,目光一掃,見列車所有的門都關上了,他就近跳上一節靠車頭的車廂踏板,手緊緊抓住車把,又掛了上去,身子緊緊貼著車廂一壁,象有無形的吸盤,粘在上麵似的。

時局動蕩不安,解放大軍已在江北岸雲集,達官貴人逃命要緊,他們犯不著為了一個下級軍官,延誤自己的時間。黎之這麼一想,心,稍稍變得坦然。

火車在漆黑的江南原野奔馳。北風,狼似地嗥叫著,象有一隻有力的手,在黎之身後掀動著,要把他拋下去,拋下去……

子夜時分,氣溫驟然降至零下十幾度。車過奔牛,他的手就凍麻了,頭,昏昏沉沉,不知是剛才挨揍的反應?還是嚴寒的折磨?漸漸地,他感到手有點發軟,身體也快支持不住了。無邊的夜色中,他聽到各種莫明其妙的怪叫,象有無數頭看不見的猛獸,從四麵八方向他襲來,要吞吃他,撕裂他,黎之的心一陣陣顫栗。

“不,絕不能掉下去,”一個更加強大的聲音在他心中響起。黨交給的任務,戰友的生命,這神聖的念頭在他胸中激蕩。大風“呼呼”地在他背部猛烈地刮著,撕開了他的圍巾,箍住了他的嘴,頓感呼吸困難,卻又給了他珍貴的啟示,他忙解下圍巾,將它的兩頭,打了個死結,扣在兩根把手之間,攔著腰,好,身體有所倚靠了,他興奮得幾乎笑出聲來。丹陽過去了,常州過去了。每到一站,黎之都想進到附近的普通車廂,但都沒成功,隻得依然掛著。車過常州,下起漫天大雪,他全身冰透,呼吸有點急促起來,腿凍得似乎不在身上了,還有幾十公裏就到無錫啦,他怕自己在這大自然的蹂躪下倒下,於是不斷交替著在踏板上踏步,活動關節。未幾,他已成了一個雪人,不,是一尊雪雕的塑像,巍然屹立在奔馳的列車上。

前麵出現一片燈火,啊,無錫終於到了!車開始減速,還有幾十碼就要入站,他解開圍巾,手一鬆,象一截硬邦邦的木頭,筆直地倒了下去,跌在鐵道一側的礫石上,一陣鑽心的巨痛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抬頭望去,列車已停靠在站台,太危險了,沉著點……他捧起大把大把的雪擦著額頭,擦著麵頰,頭腦頓時變得清醒,那疲憊不堪的蒼白臉上綻出了笑意。

黎之掙紮著爬了起來,在身旁的水泥柱子上倚靠了片刻,然後跌跌衝衝越過鐵道。清晨三點五十分,他已坐在無錫汽車站的候車室口無錫至江陰的頭班車四點十分開出。他稍稍休息了一會兒,起身佇立在車站大門附近,目光緊緊盯著每一個出入的旅客,不由地,他眼睛一亮,隻見鄒曙一身客商打扮多灰布長袍,羅宋帽,嘴裏叼著一根香煙,跟在一位店員裝束的人後頭,從容地走了過來。霎時,他們的目光電火般相撞。

“……”鄒曙的嘴張了幾下,卻沒有聲音,他是那樣地驚愕。

“店員”開始也頗覺蹊蹺,但很快明白過來,他碰了一下鄒曙,便退到旁邊“望風”,鄒曙轉到盥洗室背麵,黎之裝著借火的樣子跟了過去。

“江陰情況突然變化,改道去上海!”

“……”鄒曙眼眶濕潤,激動得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話來。

“總算把你截住了。……”

“啊,黎之,你辛苦了。”

“嘿,你甭替我擔心。在火車上我還碰上一件趣事哩!咦,說這幹啥?咱以後再聊。”黎之笑著,神情是那樣安然,仿佛旅途一切順利。職業的習慣,使他深知此處不可久留,他用力按了一下鄒曙的肩膀,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