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摟著個無比可愛的小人兒,帶著她輕風似地飛旋,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了,消失了……”
她這樣念著的吋候,廣甫已經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用另—隻手攬著她的腰肢朝一片草坪走來。
兩人跳起了舞。
廣甫想一中國姑娘真聰明。不久前她還古典得隻會羞怯;而今,瞧她跳得有多嫵媚有多輕盈有多標致……
他也記起了那本書裏的另一段描寫。他一邊跳著,一邊把嘴巴伏在她的玫瑰花朵般的耳朵邊:
“我敢起誓。我寧可扮身碎骨,也絕不肯讓這個我愛的姑娘,我渴望占有的姑娘,在和我跳過以後還去和任何人跳嗬!”聽了他的這一段話,她的盈盈秋波點燃了藍色的火苗。“你不是要送給我一個寶貝嗎?”他問。
她仰起了臉,把一顆鮮豔嬌潤無比的小櫻桃呈現在了他的胸前。
他伏下了頭,把無比灼熱的唇按在了上麵……
她像楊泖枝條一樣柔軟了。
他抱著她離開了草坪,進了一片柳林……
她突然驚叫:“蛇!”
他拉起她便跑。跑了很遠,他才問:“在哪裏?”
她喘曹阻氣,臉色蒼白:
“我看見了一雙娀眼,正在盯著我們。”
他鬆了一口氣:
“那是一雙讓妒火燒得通紅的眼睛。”
她搖了搖頭:
“我們家的事,你不知道……爸爸讓他們監視我。”
他笑了:
“我的小鴿子,你還不知道,你們家看大門的,你房子裏的丫環,他們都不會告你狀的。”
她驚得呆了。多麼厲害的男孩兒呀,她想。
“我統統把他們收買了。”
“……可是,你收買不了我的先生。”
“一個老朽?”
“一個老鬼……如果爸爸把我關起來了,你怎麼辦?”
“當然要救你出來。”
“不,不行。我們家的護院可凶了。”
“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芝子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爸爸從上海回來的第二天,便在上房裏召見了她。
爸爸臉色鐵青,如楊樹的皮。頭上常年戴著的瓜皮帽也摘去了,露出了一條花白的辮子,拖在腦後。他那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此刻變成了三角形,像蛇的頭。那顆佛爺痣,以往是芝子最喜歡的,如今也變成了一個黑洞,幽幽地似乎有妖風在呼嘯……
孟洛川此時的滋味也不好受。
他的腦袋似乎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膿包,裏邊有一股火一竄一竄的。因為王人文的話語還在衝撞著他的心房,震得他一陣陣昏暈:
“川公,堂堂千金,竟然於光天化日之下,與一日本賊子做出卑汙之事。人之不人,國將何為?”
剛剛遷到租界裏來的時候,他便感到了巨大的危險包圍著他。洋人們爛七八糟的生活方式讓他耳熱心跳,引誘得他幾幾乎亂了方寸。他想,吾尚且如此,孩子們豈不是等於掉進了染
缸?
他想搬出去。
可是,租界裏的沒有土匪綁票沒有強盜破門沒有蝥賊逾牆的安全又如巨大磁鐵吸住了他。而安全對一個富商來說,是第一至關緊要的事啊……
他不能搬出去。
但是,必須嚴加防範。
他給他的家庭定下的目標是一居汙泥而不染,近朱者而不赤。
除了原來的家規外他又做了許多補充規定一晚黑九點必須關嚴大門,家人不準隨便出入。
男女仆人見麵不許說話。
男仆人不得在街上拿眼去看洋女人。
女仆人不得在街上拿眼去看洋男人。
孩子一般不許出門,
任何人不得把洋書帶進家裏來。
家裏不準放洋唱片。
等等。
然而,防不勝防。
男女仆人之間狗苟鼠且的事兒時常發生,最嚴厲的懲罰似乎也無濟於事。
如今,負己最擔心的大女兒又出了問題,並且是不可收拾的大問題……
他猛丁大叫一聲:“《女兒經》第九節!”
芝子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腮。她哽咽著背誦:
“慕貞潔,美玉無瑕誰不悅;
古時烈女善持身,一片心腸堅似鐵。
為甚事,裹了足?
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她輕走出房門,千纏萬裹來拘束…"嗚嗚,爸,我沒有裹足呀!”
孟洛川把頭低下了。他在心裏說:
―娘,都是您,做主不讓芝子裹足,如今……,他的腦袋暈了一會兒。他強汀精神,問女兒:
“你做出了這等醜事,叫爸爸如何活在這個世上?”
“爸爸,他們……都、都在戀愛。”
“你是中國人。”
“我聽說中國的學堂裏也興自由了。”
“你是亞聖子孫
“爸爸,我……我不做亞聖子孫還不行嗎?”
“芝兒,你,你好不知羞恥呀!”
洛川撲通跪在了亞聖公的畫像下麵,用頭去碰地麵:咚!咚!他磕碰得天井很響。
他不停地磕碰著,有血殷殷地流出來,流了一臉。
芝兒撲過去,抱住了爸爸:
“爸爸,女兒求求你了。你不要嚇芝兒了。爸爸,女兒知道你的心苦……”
爸爸抱住了女兒,無聲地流著淚。他的胸脯子起伏得厲害,表明著他在拚命地壓抑自己情感的波濤。他在心中呼喊一一人呀,為什麼這麼難呢?為什麼這麼多拘束規矩?男女之間,難道就不能放開膽兒?……這樣的呼喊在胸中發生了的時候,牆上的畫像便把黑色的陰影罩住了他的心靈。他推開了女兒,把頭伏在了地上,向祖宗告罪……
他抬起頭來,一顆心便又堅硬。
“芝兒,你須起誓你和那個日本賊兒子再也不犯來往了。”“爸爸嗚嗚”
“你必須起誓!”
“爸爸”
洛川猛然站起來,血頭血臉,拽著女兒便走。
他把芝兒拽到了地屋子麵前。
這個地屋子沒有窗戶,隻有一扇鐵門,半截牆壁栽在地裏。他打開了門。他威脅女兒:
“你若不改,我便把你關進黑牢,關你到死。”
芝兒看著黑古隆冬的井口一樣的地方,咬著下唇兒,不說—個字兒,隻是讓淚水嘩嘩地流著……她知道,這座叫黑牢的地屋,是爸爸用來懲處抗上和犯了規矩的奴仆的。
洛川哭出了聲:
“嗚嗚,芝子,你好糊塗呀!”
他把女兒操進黑牢,他也跟著進來了。
他點著了一盞油燈9
芝兒看淸了,屋子裏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碗大豆。旁邊,有一架紡車安在地上,許多棉花成條地擱在一個針線簸籮子裏。
“芝子,白天,你給我紡線;晚上,你給我一粒一粒地數大豆。”
爸爸說完,看了芝子一眼,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門嘭地一聲關死了。
整個世界,除了四堵牆,一麵地,一麵石頭棚成的天以外,隻剩下了芝子和一盞如豆的油燈……
很小很小的時候奶奶便教會了她紡棉花。至今,她還記得奶奶教給她唱的紡車謠一一
紡,紡棉花,
紡出一個胖娃娃……
她坐下來,盤起了腿。
她拿起一根棉條,開始搖動紡車。大輪子轉起來了,轉得很慢;鐵軸兒也轉起來了,轉得飛快。棉條裏抽出了一條白線,先是粗粗的,後來便細了。線兒纏在鐵軸兒上。紡車發出嗡嗡的叫聲。
她有點兒高興。我還會,還沒有忘記……
她紡著,紡著。
鐵軸兒上白棒槌一樣的線穗兒愈來愈大了。她的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紛紛滾落。紡車的運轉越來越機械,她麵龐上的表情也愈來愈木呆。她的內心裏,有一份冤屈萌發,膨脹。
她覺得那是一股酸水,泡得她的心兒酸溜溜的。
她從小除了跟著奶奶在鄉村過活,便是跟著爸爸進城。母親對她來說相當陌生。她隻記得她是一個嚴厲的管家,為爸爸掌管著土地房產,掌管得一絲不苟。
爸爸和娘的事,她知道得很少。
芝子長大了,懂了一些事,才知道爸爸不喜歡母親,把一個老家交給了她,也就很少回家了。
她覺得她突然想起娘來,並且想得很厲害。想得心裏一陣陣疼。
她在心裏說:“娘,你也許同情我,支持我和廣甫好。”可是,她的思念很快便結束了。
因為,她知道母親是絕對不會支持她的。
在她的纏足問題上,爸爸是堅決支持者;娘卻把她按在床上,要強行給她纏腳。她殺豬似地大叫起來,叫來了奶奶,才免脫了這場災難。
她覺得,娘和爸爸雖然不好,可是對許多事情他們的看法卻是一致的,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