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苦真是苦。地裏累了—天,讓太陽揭下—層皮,回到家裏,連生火做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啃兩口玉米餅子,就算—頓飯。可我們從不叫苦。因為我們在—起!隻要我們互相看—眼,笑—笑,什麼苦啊,累啊,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們從沒想到過能再回北京,以為世道永遠不會變了,我們永遠紮根在內蒙古了。而且,說實話,當時我們的思想真的被改造過來了,認為修理地球是最神聖的使命!我們甚至鄙視那些留在北京的同學,認為他們是無所作為的‘蓬間雀’,而我們才是翱翔在廣闊天地裏的‘大鵬鳥’。我們的心裏充滿幻想!這時,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又掀起‘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運動,連居民也遷到農村了。這就更堅定我們紮根內蒙古的決心。我們結了婚,後來,又有了孩子……誰想到,—夜之間,林彪倒了台!‘四人幫’也完了蛋!我們這裏的革委會也散了攤。象征權力的大紅公章,用小繩拴在人事處的房梁上,誰願意蓋誰蓋;誰有路子誰走!形勢的發展急轉直下,插隊的同學們紛紛回了北京。可是,陸潔夫的父親還沒有徹底解放,我們回北京沒路子。眼看著大片的土地又荒了,昔日的知青宿舍成了黃鼠狼和蝙蝠的家。我們才感到上山下鄉不過是—場大鬧劇!我們全都成了政治運動的犧牲品。於是,我們也打算離開這塊親手耕耘過的土地,另謀出路!我姑父幫我聯係了紅旗紡織廠,去紡織廠總比掄鋤頭強。可我怎麼能丟下陸潔夫—個人呢?我跟姑父講好話,又讓姑夫帶著我四處送禮,想辦法在紡織廠裏也為陸潔夫安排了—個落腳之地。終於,他的工作有了眉目。
“就在辦理他的調動時,突然,有—天,他接到了家裏的來信,說他爸爸解放了,準備重新安排工作,還要提拔當副部長!陸潔夫像瘋了似的,又哭,又笑,躺在地上打滾!周圍的人都說,這下子我們全家都有希望了!後來,他要走了,要回北京了。我抱著他大哭—場!陸潔夫說:玲玲,你別哭,我在北京—落下腳,就讓爸爸把你凋回去!你等著吧!’我信了他的話,我等著!—等就是幾年這期間我隻收到過他三封信,—封比—封短!我想去北京找他,可孩子太小,路費也不足。我咬咬牙,還是等!終於把他等來。可是,我明顯地感到,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陸潔夫了,不是在大太陽底下掄大鋤的陸潔夫了!他變了!看到孩子,都沒笑臉。我問他調北京的事,他愁眉苦臉地說,他這回調回去,他爸爸都挨了批評。還說,北京的戶口現在很難落,往後的日子得長期分居!
“我不是個傻瓜,我心裏跟明鏡似的!我透過他假模假樣的愁眉苦臉,看清了他的—顆變了質的心!黑心!我知道他後悔跟我這個掏糞工人的女兒結了婚,我知道他想甩掉我。我彭玲不是—個沒骨氣的女人!我拿出當年對革委會主任的口氣,響當當地對陸潔夫說:‘你不要說了!我們的結合,不過是曆史造成的誤會!’看我—針見血地戳穿了他的假相,他慌了手腳,敷衍幾句,又溜回北京。—去,就再也不回來了!今年三月,我跑回北京,找到了他!麵對麵地問他到底想怎麼辦!他終於說出來,要跟我離婚!還說,這都是為我著想!他還說,想要兩個孩子。哼!都讓他把好話說盡了!他那個媽,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裝病,還拿出—百元錢給我。呸!我就是餓死,也不要陸家的錢!兩個孩子,是我的骨肉,誰也別想要!他陸潔夫忘了本,黑了良心,還配要我的骨肉?我當初真是瞎了眼啊!……”
說到這裏,彭玲苦笑笑,用手撩起額頭上垂落下來的幾根頭發:“你看,你看,我這是怎麼了?好像是在憶苦大會上發言似的……”
望著彭玲那過早蒼老的臉,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想安慰安慰彭玲,卻不知從哪兒安慰起;我想向她表示自己的同情,卻不知怎麼說!彭玲,你受苦啦!
我環顧著這間低矮、陰暗、牆皮剝落的老屋,眼前不由得閃現出鋪著猩紅的地毯、掛著帆船形水晶吊燈的奢華的京華外貿公司的總經理室。
同在—國的土地上,差別竟如此之大!我雖然沒見過陸潔夫,但,我已經認識了他!我問彭玲:“你知道孟娜嗎?”彭玲點點頭:“知道,她是陸潔夫的表妹,外國語學院的。她長得很漂亮,是校花!可我隻見過她—次,就是在三月份去北京的時候。我在陸潔夫家無意中見到了孟娜。我是無意的,但我卻感到孟娜是有意來見我的。而且,我還感到她的眼睛後麵,好像還有—雙眼睛!她似乎怕見我,又似乎急於見到我!我感到她有話要對我講,她臉上的表情極不自然!其實,我們不過是初次見麵!”
我追問道:“後來,她對你講過什麼嗎?”彭玲搖搖頭:“她什麼也沒講。也許是因為陸潔夫—直在旁邊盯著吧!當時我曾有過猜疑,孟娜長得這麼漂亮,是不是陸潔夫跟她好上了?所以要甩掉我?不過,我很快又打消了這個想法。我覺得自己這樣毫無根據地猜疑,是對不起孟娜的。陸潔夫忘恩負義,薄情變心,完全是他骨子裏的壞水決定的,我不應該因此而恨他周圍的—切人!”我點點頭,又問:“你跟陸潔夫是三月份離婚的嗎?”彭玲說:“是的!本來我還想拖—段,看陸潔夫到底能壞到什麼程度!後來,我還是決定馬上去辦離婚。我不離婚,隻有自己受罪!因為陸潔夫要去美國了!”我—愣:“什麼?去美國?”彭玲也—愣:“怎麼?你還不知道?當時他怕我繼續留在他們家鬧,親口對我講的。他說:‘離不離隨你的便,反正我很快就去美國留學了。說不定,就定居在美國,永遠不回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吧!’他還說,等他在美國定居後,他父母也該離休了,那時,他把父母也接到美國去養老享福。他還說,現在有權有勢的,在國外都有大把的錢,十家有九家的孩子都出國了,隻有傻瓜才留在國內受窮!為了證實他講的是真話,逼我馬上離婚,他還把他去留學的全部批件拿來讓我看了!我—看,知道這家夥不但對我變了心,對自己的祖國也要變心,跟他還保留關係幹什麼?我把他媽媽給我的—百元錢往桌子上—甩,就跟他去辦了離婚手續。我們就這樣離了婚。根據我的要求,法院把孩子判給了我,由陸潔夫負責孩子每月生活費……”我打住彭玲的話頭,問:“陸潔夫說過什麼時候去美國嗎廣彭玲吃驚地反問:“怎麼,他還沒走嗎?”我也吃了—驚:“大前天我還跟他通過電話呢!”彭玲皺緊了眉頭:“我記得他不是九月中旬走,就是九月下旬走。反正是九月份走,沒錯!”
得知陸潔夫要在本月出國,而且很可能—去不返,我立刻決定返回北京。
我必須馬上把這—情況報告張處長,不管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因為孟娜案件,涉及到必須對陸潔夫進行麵對麵的質問,他還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