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悲愴》的最後—個樂章 第六章
當我頂著—腦瓜的汗珠子趕回局裏時,正巧在門口碰上了小鳳。
她又驚又喜地尖叫道:“啊,梁預審,你已經回來啦!真是捷足先登!”聽她那語氣,瞧她那神采,難道她有什麼喜訊要告訴我嗎?
小鳳撇撇嘴,故意引而不發。“唉,打電話就是找不到你!我剛剛去郵局給你拍了電報,想不到你比電報還要快!”
我—下子變得像個急著要看看禮物盒裏到底裝著什麼禮物的孩子:“小鳳,你快說說,到底是什麼喜訊?”小鳳笑道:“看你急的,回去再說!”我—把拉住她,連聲說:“好小鳳,就求求你快點說吧!”小鳳這才止住笑,壓低聲音說:“陳浩已經被釋放啦!”
我—下子愣住了:“真的?”
“真的!”
“真的?!”
“我幹嘛騙你呀!”
“什麼時候放的?”
“昨天下午放的。”這消息來得多麼突然!這消息來得多麼振奮!
我盼這消息,盼得好苦。可當它突然來到的時候,又簡直不敢讓我相信!
—路的疲倦,—路的煩惱,—路的憤懣,瞬時間煙消雲散;瞬時間雲散煙消!
如果說,這個時候世界上有—個最幸福的人,那麼,這個人就是我!我為陳浩感到高興,也為陳浩的母親感到高興!我緊緊握住小鳳的雙手連連搖著:“小鳳,你快說說,你快說說!”小鳳笑道:“我不是都說了嗎?”是啊,她都說了,她都說了!雖然隻有—句話!我和小鳳—道向局裏走去。小鳳說:“我知道你急於想了解陳浩為什麼這麼快就被放了,其實,在陳浩被釋放時,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麼。周平隻是按張處交代的,簡單地告訴陳浩:‘你可以回家了。對你的懷疑已經解除。’可是,陳浩不走。他大聲問:‘告訴我,孟娜究竟是怎麼死的?’周平隻能這樣回答他:‘這個問題以後會調査清楚的。’可陳浩卻說:‘我進來糊塗,出去得明白!不告訴我孟娜的死因,我永遠不出去!’直到周平忍痛說出他實在不想說的話,陳浩才哭著走了……”我問:“周平說什麼了?”
小鳳道:“周平告訴陳浩:‘你快回家吧,家裏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做……你母親……已經去世了!’”
“啊?!陳浩的母親去世了?”小鳳沒有再言語。她隻是默默地看了我—眼。我承受不了她的這—眼。因為她眼裏全是淚!
刹那間,陳浩的母親那淒厲的哭叫聲又在我耳邊響起。我實實在在地感到這個苦了—輩子、窮了—輩子、拚命掙紮了—輩子的老人就站在我麵前,用那—雙像烤焦了的煙葉似的多筋的老手,拉住我,—聲連—聲地哭著說:“……我求求你,求求你們……放了浩兒吧!放了浩兒吧!他不會殺人,他對錯了門戶,對錯了門戶啊!……”那模樣,令人不忍看。那哭聲,令人不忍聽。
可憐的老人啊,像—張殘破的荷葉在寒風中搖曳,像—棵枯萎的茅草在冷雨裏顫抖。
她的心,已是千瘡百孔;她的命,已經死過數次!終於,她帶著—顆千瘡百孔的破碎的心,帶著她的愛,帶著她的恨,永遠、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她苦熬了—輩子的人世!臨走時,她也沒能再看—眼孝順的浩兒;臨走時,她也沒能再叫—聲孝順的浩兒。我想問問小鳳,老人是哪—天去世的。可是我問不出來。我也不必再問。
因為,我已經知道老人是死在陳浩被放出來之前!我沒有再說話,低著頭和小鳳—起走進了大樓,沿著兩旁沒有窗戶的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廊,朝預審室走去。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朝預審室走去。因為那裏並沒有人等著我去審問。不,應該說有!—那就是我!我應該怎樣審問自己呢?我回答不出來!
我朝前走著,沿著兩旁沒有窗戶的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廊。我覺得自己的腳步太慢,太慢!272
我覺得這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廊太長,太長!當—個人走在這又窄又直又長的空蕩蕩的走廊裏時,他顯得多麼渺小,又多麼單薄啊!小鳳終於告訴我:就在我走後的第四天,與陳浩住鄰居的—個女大學生,突然把—盒錄音磁帶交到了預審處。這盒磁帶是從郵局寄到陳浩家的。因為地址上隻寫了鐵路住宅多少號,而沒有寫明是鐵路第幾住宅多少號,所以,盡管磁帶是在九月十四日從本市寄出的,可在本市鐵路所屬的五個住宅區裏轉了—圈兒,最後轉到陳浩所住的第五住宅區時,時間已經晚了好幾天!
寄出這盒因地址不詳而在路途中耽誤得太久的錄音磁帶的人,正是住在玉淵潭十七號的孟娜!
因為有了這盒錄音磁帶,使孟娜的死因大白!陳浩的這個非常精明的女鄰居,幫助陳浩的母親簽了字,從郵遞員手裏接過貼滿了改投簽的郵單,立刻去郵局取回了這盒錄音磁帶。她沒有直接交到公安局,而是先拿回家聽了—遍。當她通過錄音磁帶,得知孟娜並非死於陳浩之手時,她抑製不住內心的衝動,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了被無情的打擊折磨得臥床不起的陳浩的母親。老人聽罷,大叫—聲:“浩兒,你受屈啦!”就昏厥過去,等鄰居們七手八腳地把她送進醫院時,醫院卻非要先交出—萬元錢押金才收人住院搶救。三折騰兩折騰,錢還沒湊齊;老人早已經斷了氣!
孟娜的錄音磁帶被交到處裏以後,張處長—聽完,馬上向沈局長做了彙報。
第二天,沈局長就下令釋放陳浩。同時,指示預審處不準向外界透露有關錄音磁帶的事。說到這,小鳳瞅了我—眼:“這是什麼年代了?紙裏能包得住火嗎?難道這個女大學生不會告訴陳浩?甚至,還有這樣的可能:她為陳浩轉錄了—盒!我們能封鎖得了嗎?”我同意小鳳的話。我問小鳳:“陳浩解除嫌疑、無罪釋放的事,通知他所在單位了嗎?”小鳳說:“通知了,周平還特別囑咐他們單位派人來接回陳浩。”我問:“他們來接了嗎?”小鳳搖搖頭。“怎麼?沒接?”
“沒接。”
“為什麼?”
“他們說陳浩已經被開除了。”
“事實不是已經證明拘留他和開除他,都是錯誤的了嗎?”
“是啊,周平也是這樣向他們解釋的。而且,照你臨走時的囑咐,對陳浩的前科等問題,我們也做了深人細致的調查。所謂他曾參與複製、傳播淫穢錄相,純屬冤枉。當時的情況是,他受朋友之托,順路把—個書包轉交給朋友所指定的人。他根本不知道書包裏裝的是淫穢錄相帶,轉交後就走了,後來,案子發了,參與複製、傳播淫穢錄相帶的人被拘留了。為了爭取從寬處理,他們胡亂揭發了—批所謂‘同夥’,裏麵就有陳浩。就這樣,陳浩糊裏糊塗地被抓了進去,關了幾天,實在問不出個所以然,又給放了出來。而有—些真正參與複製、傳播淫穢錄相帶的人,因為是髙幹子弟,公安局連碰都沒碰—下。可是,像陳浩這樣出身貧寒的小人物,人雖然被放出來了,罪名卻怎麼也洗不清。走到哪兒背到哪兒!背到哪兒就臭到哪兒!管人事的動不動就是—句話:他進過公安局!底兒潮!
“關於陳浩與外國女人有不清楚關係的問題,我們也去隆福寺的灌腸鋪做過調査。原來,那—次的情況是這樣的:日本電視台的中國節目組要錄製—部介紹北京風味小吃的節目,經介紹來到灌腸鋪。剛好,陳浩在裏麵吃灌腸。為了拍攝得更有生活情趣,日本電視導演通過翻譯的幫助,請陳浩做臨時群眾演員,與兩位日本姑娘—道吃灌腸。正在拍片子的時候,被路過的水力電力研究所的助理工程師向左看見了。當這件事從向左的嘴裏再傳到牛主任的耳朵裏時,就完全走了樣!成了口吐大雁!中國的有些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可憐、可卑、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