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悲愴》的最後—個樂章 附錄
推理小說的提高問題——從李迪的兩部小說談起
曾鎮南
李迪原是—位兒童文學作家,寫過—些受到小讀者歡迎的作品。近年來,由於工作和生活環境的變化,他開始寫公安戰線的生活。第—部中篇小說《傍晚敲門的女人》發表後即引起國內外的注意。不久前在《藍盾》第八期上發表的中篇新作《〈悲愴〉的最後—個樂章》顯示了他的推理小說創作的新的發展。我平時是很少翻閱這—類作品的,這次把李迪的兩部推理小說—口氣讀完了,產生了有關推理小說的提高問題的若幹想法,寫出來就正於方家。
推理小說作為小說的—個品種,在我們中國曆來是很繁衍的。各種各樣的公案小說,不僅侵入了高雅的讀書人的案頭,也通過茶樓酒肆中說書人的口,使廣大市井百姓著迷。凡是大眾喜愛的東西,就會有曆久不衰的生產勢頭。—味蹙額皺眉,以為這不過是藉社會上的好奇心以射利,畢竟難登大雅之堂,這恐怕也不盡妥當。認真地研究它、理解它、提高它,才是對待這種文學現象的正確態度。
推理小說異於—般小說的特質是什麼呢?我個人認為,是它固有的那種吸引讀者的智慧風貌:在牽引讀者去認識撲朔迷離、假象迭出的事物本質、事件真相的過程中,給予讀者—種合乎邏輯的理趣,歎為觀止的智美。所謂推理小說者,蓋以推究事物幽深曲折之膀理為職誌為特質也。
人類自身的本質中,原是有—種對超人奇智的仰慕心的。人類在與大自然的鬥爭中,在與同類的社會鬥爭中,往往會表現出突出的才智和毅力,這些就構成—種人類智慧的美。這種美也是人類本質力量在社會實踐中的外化、對象化和感性顯現之—。它往往集中表現在自然鬥爭中的非常事件、社會鬥爭中的戰爭、偵破等特殊狀態中。推理小說的存在和發展的社會心理基礎,就是這種人對自身所歸屬的人類的奇智的驚歎。凡是較為成功的推理小說,都是具有某種理趣和智美的。
但我們也不能忘記,說推理小說以特重理趣和智美為自己的特質,這是拿它和—般小說相比而言的。也就是說,這是在它本身已具有小說的—般要素的基礎上’再來厘定它和—般小說的區分界限。所以,它所內含的理趣和智美,應該是小說的理趣和智美,而非—般偵査學或偵破案例描述也具有的那種科學和通訊形態的理趣和智美。進而言之,這是—種文學形態的理趣和智美。
推理小說的理趣和智美,往往是存在於—個可以千變萬化的結構模式,往往表現於展開為—個充滿懸念的人物命運、事件真相的極其困難的發展過程。在“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村”的不斷的發現過程中,推理小說把讀者對人物命運的關注情緒和認識事物真相、獲得智慧啟發的興趣—並牽引前進,直到懸念冰釋的故事末端。這時,如果推理小說能夠在真相大白之後,使讀者還不得不反複品味,想到社會和人的種種,產生哲學沉思、倫理沉思的意緒,那麼,這推理小說,也就堪稱上品了。
基於對推理小說的上述—般認識,我覺得李迪的推理小說,有以下三方麵的長處和不足:第—,李迪的推理小說,具有推理精審、針腳細密、善布疑兵、巧設懸念的特色,給讀者以理趣與智美上的滿足。但是,在怎樣使這種理趣和智美完全文學形態化方麵,尚有不足。
丁字街凶殺案和孟娜自殺案,都是以預審員小梁為第—人稱敘述的。小梁和他的助手、書記員小鳳,大概是用來貫串—係列偵破故事的福爾摩斯、波洛—類的奇智人物了。在小說中,小梁和小鳳在偵破疑案、懸案中表現出過人的智慧。他們的偵破過程,內含兩個方麵的智慧:—是對揭破事件真相的某些證據的細心分析,例如丁字街謀殺案中歐陽雲的三封信和她打著獨特記號的年曆片,孟娜自殺案中孟娜寄給陳浩的磁帶等,對這些證據的解讀,很細致地描寫成了智光閃爍的艱難過程。二是在審訊過程中與案犯、疑犯的正麵、側麵的反複交鋒,例如揭玻歐陽雲的違心的謊言,突破陳浩守口如瓶的緘默等等,分析、判斷並想方設法使對手的心理防線崩潰,這也是—個表現智力的過程,而且是需要某種直覺、頓悟和靈感的過程。李迪的小說,以精細的筆墨,令人信服地展示了這些過程,不乏征服讀者的那種智的吸引力,這是值得稱道的。正是在這—點上,李迪抓住了推理小說的特質和優勢,也抓住了讀者。
但是,在推理小說中,推理過程的敘述,應該力避流於單純的對客觀事物的析理,而要使它成為刻畫人物的智慧風貌的—種手段。在這—點上,李迪有時處理得較好,有時就使事件的推理過程和人物的智慧風貌出現遊離現象。例如,在對孟娜自殺案的偵破中,預審員小梁為自己選擇了—個“最艱苦、最冒險,但也最富有樂趣的方案切從零開始”,展開了浩繁的調査研究、反複取證的工作。這在整體上是表現出了小梁特有的智慧風貌和勇攻難關的精神的。但具體的取證過程,例如到醫院、到研究所去核實、了解情況的那些場麵,雖然也有精彩之筆,但筆法變化不多,與人物氣質、情緒扣得不緊,讀來就不免有沉悶之感了。
推理小說中的理趣和智美,要完全文學形態化,避免成為鑲嵌在小說中的偵查學智巧,關鍵在於推理過程不但要析理入微,而且要抓住人物在推理過程中的情緒變化的波瀾,緣情體性,寫出隱伏在事理中的人性。在這方麵,李迪還有未臻妙境的地方。
第二,李迪的推理小說,具有尖銳的社會批判性,有叩動廣泛的社會情緒的地方,這說明他嚴肅地追求著小說固有的社會概括力。但是,在怎樣使這種社會概括力完全凝聚為人物性格約概括力方麵,尚有欠缺。
李迪的兩部小說分別寫了兩個疑案:丁字街凶殺案和孟娜韻殺案。這不是兩個—般的疑案,而是含蘊著尖銳的社會政治內容的特殊的人命案。在丁字街凶殺案中,透過被殺者王少懷身上的血汙,作家透視著害人者王少懷靈魂中的卑汙。被殺者與害人者疊印為—體,而義憤填膺的善良者卻被迫走上以凶殺複仇的末路。這是驚心動魄的。它不但揭破了黨的幹部隊伍中某些道貌岸然者的恣睢無忌,自私卑鄙,也把隱伏著激化危險的某些不被注意的社會矛盾裸露出來了。這就透過—個凶殺案,寫出了社會的麵影,為太平景象下善良靈魂被虐殺作了呼籲,也為抗爭的善良靈魂誤人違法險途作了警醒。而在孟娜自殺案中,被織人這—案件的社會層麵更多更廣,提出的社會問題也更深更尖銳了。由陸副部長、沈局長、張處長形成的阻礙偵破工作的“關係網”透露出來自上級的私心對社會主義法製的危害;而陸潔夫、陸珊珊的忘恩負義,心狠手辣,則反映了某種紈綺子弟的心態;甚至連寥寥幾筆地點到的人物和場景,例如醫皖保衛科劉科長的借題發揮、研究所政治處牛主任的牢騷、某部保衛部審查淫穢錄相的場麵,也無不具有發人深思的意味。在小說中,幾次出現預審員小梁對那條“兩旁沒有窗戶的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廓”發出感慨的鏡頭,這是有某種象征性的。它使我們想到小梁所麵對、所身處的那種險象環生、阻力重重、冷漠無情的具體環境。正是這種環境,使富有正義感的陳浩,被迫蒙上殺人的罪名,最後在殺人罪已得到昭雪的時候,卻突然走上殺人的犯罪道路!這是又—個丁力,又—個向作惡者進行違法報複的善良人的悲劇!這不能不使我們深思了。為什麼在李迪筆下,善良的人不能得到法律有力的保證,不能憑藉法律向邪惡力量抗爭,卻隻有以違法的手段,才能—泄心中對惡人的積憤呢?為什麼要被迫采取這種古老的“與汝偕亡”的可悲方式呢?在這些地方,李迪顯示出了他對社會主義法製的命運憂心如焚的思索。
但是,如果以更高的藝術標尺來衡量,我覺得李迪小說觸發的思索,較多地仍然停留在事件引發的思索上,而不是富有文學概括力的人物性格引發的思索上。作家對社會問題的過人的認識,還沒有升華到典型人物的藝術創造上。如果說,丁字街凶殺案中的王少懷,多少還有—些性格刻畫,那麼,孟娜自殺案中的陸副部長、陸潔夫、陸珊珊,就更顯得影影綽綽,似有似無了。作家似乎滿足於把他們當作—種社會現象的標誌,294不很經意於這些人物獨立的性格的刻畫。社會問題沒有滲透到人物的獨特性格中,也就流於浮泛了。這個問題恐怕是影響推理小說文學質量提高的根本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