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啟明佯裝拂了一下頭發,解嘲地說:“嘿嘿,給領導敬個禮也是應該的嘛!”
朱岩有些反常地坐到沙發上,翹起二郎腿,又掏出一支201煙,遞給吳啟明說:“抽吧?”
他擺手表示不要。朱岩說:“你經常摘接待,抽點煙也是可以的嘛!”
吳啟明說:“我也想抽,主要是經濟問題。”
朱岩點點頭,便自己點燃了煙,然後長長地抽了一0。朱岩這套動作表明他真的有什麼心事,準備坐下來和他長談。他正好也想摸一摸這位頂頭上司最近有什麼想法,於是趕忙起身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到茶幾上。“什麼茶?”
朱岩問。吳啟明說:“我老家縣裏產的白毫茶,據說歐盟都準入了,就是產量和工藝跟不上,檔次上不去。”
朱岩說:“養在深閨人未識呀,既然是好茶,總會有出大名的時候嘛!”
朱岩談話的風格頗為老道,總是由表及裏慢慢切人。吳啟明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於是就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不出他所料,朱岩確實遇上了難題:他那個十七歲的兒子早戀了。他那個叫朱子青的兒子是個高二學生,在市內一所重點中學就讀。高一的時候還是班上第五名,到高二了卻猛然跌到了三十名以外。原因是兒子戀上了一個同班的女孩,早早墜入愛河了。吳啟明看到,朱岩在說這件事的時候,表情顯得十分痛苦。他曉得,對於一個中年男人來說,孩子的教育問題是最頭疼的事情。要是孩子書讀好了,順利考上大學,不僅使父母有一份成就感,而且也會除卻一份最為揪心的事情。看得出,朱岩似乎被兒子的事攪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從他的語氣裏就可以品味出來。朱岩說,現在的孩子戀愛方式真是大膽之極,不僅在大街202上公開摟抱擁吻,還敢把女友帶到家裏去。有一天,他甚至還在便盆的水中發現了一隻避孕套。毫無疑問,那個套子除了兒子之外,家裏不會再有其他人使用了。由於兒子的戀情已呈公開化,朱岩的夫人整天都鬱鬱寡歡,還不時悄悄到街上新開的哭吧去哭,把眼睛都哭得紅腫了。朱岩一下子公開了自己兒子的那麼多醜聞,這在平時是不可思議的,以至讓吳啟明越聽越發不安起來。他曉得,在一般情況下,人們的家醜是不輕易外揚的。
家醜其實就是隱私,曉得別人太多的隱私反而對自己是一種負擔。因為你不得不為別人保護隱私,還不得不為別人分擔痛苦。這種經曆吳啟明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就像那次他和吳桐無意中曉得了彭大姐的秘密一樣,這一次他也漸漸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難受。和彭大姐不同,朱岩不論在工作或是生活上都是一個強者。在現實社會生態環境中,強者就像是森林中的老虎,即使它病了受傷了,它仍然是一隻老虎。其實,有一點是吳啟明所不明白的,朱岩就箅是隻老虎也有脆弱的一麵,他是男人,是父親,是遇難者。他也需要發泄,需要傾訴,需要同情和理解,甚至還需要幫助。朱岩對吳啟明說了那麼多,其實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般來說,年紀越大的人越愛麵子,朱岩也是如此。他是真的想得到他的幫助,他已經和夫人以及女孩的家長反複磋商,終於取得了共識,那就是趕快把兩個熱戀中的孩子拆開,把其中一個調到別的學校去。原來,朱岩曾經有一個方案是要把兒子送到深圳他妹妹那裏去,但是又考慮到深圳太遠,夫人也不同意,於是就做出了在市內轉學的打算。朱岩說了這些之後,臉上寫滿了無奈。此時此刻,他在吳203啟明的眼裏真的很像一隻患病的老虎。他無助地看著吳啟明說:“小吳,你能不能回去和李麗說一下,把我那個混賬兒子轉到他們學校去。我在別的學校也認識人,不過都不是什麼好學校。我打聽過了,李麗他們學校還不錯,每年都還有一兩個考上清華北大的!”
吳啟明聽了,心裏不禁咯噔了一下,朱岩的話似一股電流,擊中了他那根最敏感也最脆弱的神經,這種時候他能夠去和李麗談什麼呢?他想了想,壯著膽說:“朱主任,不曉得你們考慮過沒有,讓孩子在同一個城市轉學就真的起得到隔離效果嗎?下了課他們還不是照樣可以泡在一起?還有呢,他現在班上還是中遊水平,要是硬給他轉學,思想上更加抵觸,那會不會產生更大的叛逆嗎?”
朱岩狠狠吸了一口煙,盯住他說:“你繼續說!”
22班車到達縣城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鍾。吳啟明搖醒了倚靠在他肩頭上昏睡的吳桐,她睜開眼睛問:“哥,到哪裏了?”
吳啟明說:“到了。”
吳桐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怎麼就到了呢,我還沒坐夠嘛!”
吳啟明揉揉麻木的肩頭,嗔道:“還說呢,你就睡得跟死豬一樣!”
兩人下車走出車站,吳啟明要了一部三馬仔,催促吳桐先坐上去,不料她卻想慢慢走路看風景。他不想在路上被人看204見,就從她背後用力一搡,把她推了上去,直奔縣賓館。選擇這個時間到站也是他精心考慮過的,這個時候不太可能會碰到什麼熟人。畢竟和一個女孩子偷偷摸摸回到自己的老家來,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盡管縣城裏住有幾個親戚,但回來之前,他一個電話也沒打,生怕驚擾了人家。吳桐和他的心情卻不同,小縣城裏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她一邊好奇地左顧右盼,一邊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登記住宿的時候,服務員說新樓都住滿了,要住就隻能住舊樓了。吳啟明不解地說:“不是已經放長假了麼,怎麼還有那麼多旅客?”
服務員說:“住宿的都是一些自駕車的遊客,他們早就預訂了。”
吳啟明說:“那……舊樓就舊樓吧,開兩間。”
服務員狐疑地盯著兩人看,似乎不太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吳啟明再次強調說:“我們一人住一間。"吳桐假裝東張西望,站在一旁不說一句話。離開服務台,吳桐指著滿院子的汽車說:“哥,以後我們也合夥買部車,逢年過節了就可以到處遊了!”
吳啟明笑說:“你做夢吧!”
他們打開各自房間,放下東西後,在衛生間進行簡單的梳洗,然後便出門去找地方吃飯。就在到什麼地方吃飯這件事上,兩人還是發生了爭執。吳啟明想找個正規的小餐館吃飯,吳桐卻堅決要到街邊夜市去吃風味。他這麼想,主要是考慮餐館比較隱蔽,再則比較衛生。吳桐想的是要吃當地的小吃,體驗一下小鎮的夜生活。吳啟明最終拗不過她,隻好低頭耷腦地將她帶到一條小街邊,在一處偏僻的燒烤攤上坐了下來。小吃攤上的東西果然是應有盡有,除了各種畜禽身上的一些小玩藝兒外,還有小魚小蝦小蟹和一些叫不出名的小蟲,205都一律烤得香噴噴的,令人垂涎。吳啟明選了個背光的位置坐下,看吳桐一邊不停地用數碼相機拍攝食物一邊點東西。他心想,要是沒有眼前這個吳桐,這個時候他肯定已經坐在家裏和老母親一起吃夜飯了。那天下午,當他以無奈的口吻在電話上通知她,他已經同意帶她回老家。令他想不到的是,這時候她已經在步行街準備行裝了。她得意地說,她早就曉得,他是不敢不帶她回去的,他還沒這個膽量。她還要求他馬上到街上去跟她彙合,卻被他拒絕了。
他要去水街給寶寶買河鮮和海蝦。不過,為了避免出現不必要的麻煩,晚上他還是把她約到咖啡館小坐,並對她約法三章:第一,不能讓單位和家人曉得。第二,她必須以考察平用大橋項目的身份出現,言行不能太隨便,他們以兄妹相稱。第三,一切行動聽從他的指揮。為了能跟他回他老家,她當時答應得好好的。誰知第二天剛上班車不久,她就把第二條禁令給拋到了腦後,將頭枕到他身上便呼呼大睡起來。害得他一路都像螞蟻爬滿了全身,車上所有的眼睛都盯住自己似的,很不自在。這次為了找個吃東西的地方,她又我行我索,不把他的禁令當回事了。現在,她竟然完全不顧他的情緒,自顧自地在夜市裏大拍特拍。這時候,他真的有些後悔把她帶回來了。要不是為了讓她幫忙爭取另一筆建橋款,就是給他天大的好處,他也絕不會帶她到這種地方來。吳桐終於回到座位上,滿臉興奮地說:“簡直太好玩了。哥,我們喝點啤酒吧?”
吳啟明說:“還是別喝了吧。久不喝啤酒了,會很難受的!”
吳桐又說:“那就喝烈酒。反正今晚我是要喝點酒的,你不喝也不行!”
看著她那俏皮的神色,他不禁暗暗叫苦,一臉無奈地說:“那就喝啤酒吧。一人一瓶,不能多206喝!”
小吃陸續上桌了,吳桐髙興得像個孩子,她先提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後夾起一隻烤蝗蟲,閉起眼睛皺起眉頭送進嘴裏。隨著牙齒的磨動,她的神態也漸漸起了變化,最後臉上綻開成一朵花,大聲喊道:“啊,真香!”
吳桐再吃烤蟲子的時候,還要求吳啟明用相機給她拍了幾張照片,有咬蟲子的,有提瓶子喝酒的,還有擠眉弄眼的。不知不覺,一瓶酒就喝光了,沒等征得他同意,她就打了個響榧,要求抖上一瓶。看到她快樂的模樣,他也把原先的約束忘在了腦後,幹脆拉開架勢和她暢飲起來。吃飽喝足,吳桐意猶未盡,要求吳啟明帶她到街上走走。這時候他的酒勁也剛好到了興頭上,一時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於是,他們就像一對情侶一樣,一路上手牽著手,一路打情罵俏,一直從北街走到南街,又從南街走到東街。好在路上燈暗人稀,沒有遇見什麼熟人。回到賓館時,已經十點多鍾,他抬頭看到賓館閃爍的霓虹燈時,不覺嚇了一跳。發愣之時,吳桐扯了他一下,他扭頭對她說:“吳桐,這裏是我老家,我們不能這樣!”
吳桐一撇嘴沒說什麼,臨進房間時,她忽然在他臉上吻了一下,輕等他反應過來,她就打開房門,進入了房間。吳啟明洗了澡,打開電視,然後躺在床上看。那種久違的自由和獨居一室的寬敞感,使他感到特別地舒暢。剛剛迷糊睡去時,床頭電話忽然響起,他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對方細聲細氣地說:“先生,你需要按摩嗎?”
吳啟明厭惡地說:“不要!”
剛放下了電話,他才發現電視仍然開著,便關掉了電視又繼續睡去。不料,這時電話又響了。這次他拿起聽筒就吼叫說:207“我不要,別再打……”“哥,是我。吼什麼呀?”
電話那頭傳來了吳桐的聲音。吳啟明說:“噢,你怎麼還不睡呀?”
吳桐說:“我睡不著,老有人打電話來。”
吳啟明說:“你把線拔下來吧!”
“我有點怕。”
她說。吳啟明說:“有什麼好怕的,鎖好門就可以了!別打電話啦,我要拔線了!”
沒等她再說什麼,他就把電話線扯出來了。咚咚咚!半夜裏吳啟明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他打開床頭燈,戴上眼鏡,心裏嘀咕是誰三更半夜的還來敲門呢?他滿懷疑惑地去幵了門。不料還沒等他看清是什麼人時,吳桐已經縮著脖子鑽了進來。吳啟明急忙轉聲追過來擋住她,說:“哎哎,你怎麼能這樣呢?”
吳桐打著哆嗦說:“有蟑螂,還有老鼠,我怕!”
吳啟明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平靜地說:“那有什麼可怕的,你要是怕,我過那邊去睡!”
吳桐說:“哥,求求你了,你讓我睡在這邊吧!”
吳啟明嚴肅地說:“不行,這樣不好!”
吳桐央求說:“行啦,哥,我是真的怕那些東西嘛。我們一個人睡一張床,我保證軲水不犯河水!“吳啟明說:“吳桐,你聽我講,這樣子真的不好。你這個人怎麼講話不算數的呢!”
吳桐說:“誰會曉得房間裏還有蟑螂和老鼠呢?這些都是我最討厭最怕的東西!”
吳啟明垂頭喪氣地坐到床沿,吳桐趁機過去把門反鎖了。這時候吳啟明才發覺自己身上隻穿一條內褲,他趕忙收腿上床,鑽進毛巾被裏。“208吳桐的突然出現,令吳啟明陷入了為難之中,他不得不重申了若幹條警告,直到她那邊傳來一陣輕微的鼾息聲。第二天早上,他們在縣城吃過米粉,然後叫了一部三馬仔就離開了縣城,上了去平用的鄉間公路。秋天的馱娘河沿岸,田裏稻穀鮮黃,山上草木如茵,山寨上的木屋灰瓦上炊煙嫋嫋。
來到河邊鐵索橋頭的時候,鄉親們已經收工了,田野裏一個人也沒有。這是吳啟明希望看到的場景,他不想因為他們的到來引起村人們的注意。吳桐主動給三馬仔司機多付了十元錢,司機推托著並不願意收下。她望著三馬仔漸遠的背影,感慨地說:“給錢都不要,小地方民風就是純樸,我幹脆搬到這裏來住算了。”
吳啟明說:“要是你到這種地方生活,不到一個月你就變成瘋子了!”
她還來不及反駁就大聲尖叫起來。她發現了橫跨馱娘河上的鐵索橋,便興奮地爬上橋去。橋上的木板已經重新鋪設,但橋體還是搖晃不已。兩人走到橋中間,橋體便像風吹似的緩緩地晃動起來。她驚慌地抓住欄杆,並大聲叫他別動。一會,鐵索橋又平靜了。她趕緊掏出相機,替他拍了幾張,轉而又讓他幫她也拍幾張。折騰了好一會,他們才慢慢走出鐵索橋,上了村道。吳啟明他們走進院子的時候,母親正手舞足蹈地將幾隻雞從屋子裏驅趕出來。母親顯然對那些雞動了氣,嘴上還大聲地怒罵著髒話。看見兒子突然出現,老人驚愕得嘴都合不攏了,怔了一會才尖起嗓子說:“我的天呀,是我兒子回來了!,,。話音剛落,吳桐從吳啟明身後閃了出來,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大媽,你好!”
看見母親滿臉惶惑,吳啟明趕忙說:“媽,她是小吳,我的同事。”
母親如夢初醒,嗷嗷地叫了兩聲,說:“是同誌啊,進屋坐,進屋坐!”
吳啟明和吳桐在母親的注視之下,一前一後跨過門檻,進人堂屋,把隨身帶的東西擱在八仙桌上。他發覺母親的目光一直在吳桐的身上遊移,便說:“媽,我們還沒吃午飯哩。”
母親終於回過神來,說:“啊,我就去煮飯。”
吳桐剛坐下就被神台邊上的一個鏡框吸引住了,那上麵貼有一些發黃的老照片,她走過去瞄了瞄,說:“啊呀,真是你們的全家福喔!”
吳啟明也跟著湊了過去,指著一張黑白照片說:“這是我爹,在世時沒留幾張照片,這是1958年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