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母親從廚房出來,對吳啟明說:“老五,你幫我看一下火,我去喊你妹他們過來,這些雞滑頭得很,我一個人捉不得它們哩。”
吳啟明走進廚房,看見電飯鍋已經亮燈,沼氣灶上的水鍋也噝噝作響。跟在他身後的吳桐有些驚訝,說:“想不到鄉下也用上煤氣了呢!”
吳啟明糾正說:“這是沼氣,是用豬糞牛糞漚出來的,是一種綠色能源。”
吳桐說:“曉得了,報紙介紹過的,就是一種人造的天然氣嘛!”
吳啟明看著她說:“哎,你感覺到沒有,我媽看你的眼神老是怪怪的。”
吳桐壞笑道:“你媽肯定在心裏犯嘀咕,老想我兒子是不是又換老婆了。嗬嗬!”
在吳桐的怪笑中,母親和阿紅進屋來了,後邊跟著不聲不響的妹夫和一個小女孩。阿紅說:“哥,回來啦?怎麼不帶寶寶一起回來呀?”
吳啟明連忙解釋說:“哦,我們剛剛搬完家,外公外婆現在來跟我們住了,你嫂他們走不開。再說路不好走,怕寶寶受不了。以後再說吧!”
接下來,吳啟明又把阿紅夫婦210和吳桐互相作了介紹,阿紅不冷不熱地說:“我們家條件很差,老鼠跳蚤多,阿妹你來了要吃苦受累的,多擔待點啊!”
吳桐忙說:“哪裏,哪裏,我感覺很好玩的。”
說著從自己的包裏摸出兩抓糖果,一抓放到母親手上,一抓塞進小女孩和阿紅手裏。母親欲把部分糖果分給妹夫,妹夫卻從阿紅手上拈了一粒。母親又把手上的糖遞給吳桐和吳啟明,兩人都表示不想吃,她隻好把糖果放在了八仙桌上,順手小心地撥開了一顆,放進嘴裏慢慢咀嚼起來。吳桐說:“大媽,這是大白兔奶糖,電視上經常放廣告的那種。”
母親邊嚼邊說:“好吃,好吃!”
剛吃了糖,阿紅夫婦便進入廚房接替了做飯的工作,母親則留在堂屋陪吳啟明和吳桐說話。說話間,看起來慢條斯理的妹夫在院子裏當眾表演了一次徒手捉雞術。他先是蹲到屋簷下,將一把穀子往跟前一撒,在院邊旮旯裏覓食的一群雞就急奔過來搶食。這時候,不動聲色的妹夫將右手緩緩地向前移去,然後-然一抓。塵土飛揚中,妹夫的右手已將一隻小公雞牢牢地攥在手裏了。妹夫的一整套動作把在屋裏的吳桐看得目瞪口呆,以至她都忘記了拿出相機。後來,她匆匆地提著相機跟在妹夫身後進入廚房,拍照殺雞的過程。吳啟明說:“媽,別殺雞了吧,隨便弄點別的就行了。”
母親說:“嗨,你們不回來我也想吃肉呢,國慶節不吃肉哪時才吃呀!晚上等阿紅他們的鴨幫回家了,再殺鴨招待小吳。”
吳啟明說:“阿哥他們在家嗎?”
母親說:“晚上再喊他們,人多了又太鬧。你二哥他從南寧回來後天天吹牛,說國家給的三十萬塊錢是他去要得的,都說成是他們的功勞了。我都看不過眼了,氣得幾個晚上都睡不著哩!”
吳啟明說:“二哥他211確實吃了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媽你別跟他計較了!”
“那不行。”
母親說:“他有功勞也不能抹煞別人的功勞呀!還有人家建軍呢。你看你跑上跑下的,人家認的都是你的臉麵哩!”
看見母親是真為這事生氣,吳啟明不曉得說什麼才好。二哥確實有貪功的習慣,但也不至於把這還沒到手的三十萬都貪到自己頭上吧?也許母親聽到的是隻言片語,不一定準確,但是,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日後的雜音就越來越大了。吳啟明擔心越說下去母親就越影響心情,就把上次農豐收來照的相片和幾張寶寶最近在新家照的相片拿出來給她看。看到照片,母親臉上的皺紋立刻蠕動起來,原先的陰鬱也一掃而光。“好久沒有看見寶寶他媽的照片了,不曉得她現在是肥了還是瘦了?”
母親像是自言自語的問話,讓吳啟明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這時,吳桐從廚房裏出來,疑惑地對母親說:“大媽,你怎麼是一個人自己住呢?早晚沒有人照顧怎麼行啊!”
母親說:“吳同誌,我就愛一個人住哩,圖清靜。白天我一個人自己在,晚上都有人陪我呢!”
吳啟明說:“我媽就是這樣子,沒辦法。我去廚房看看,你們聊吧!”
吳啟明進到廚房,雞已經殺好了,妹夫正將雞肉砍成小塊。阿紅從家裏弄來一些青菜和蔥蒜之類的香料,也洗好了。兩口子好像正低聲議論什麼事,見他進來便中斷了。阿紅說:“哥,你來炒菜吧,我怕我炒了不合你們的口味。”
吳啟明說:“沒什麼呀,炒成怎麼樣就吃怎麼樣。不過,我炒也行,給你們嚐嚐我的手藝。”
阿紅把洗好的菜放到灶台,猶疑地說:“哥,這個小吳她還沒有成家嗎?”
吳啟明說:“沒呢,連男朋友也還沒212有哩。”
阿紅說:“城裏人就是怪,看她也有二十五六了,怎麼還不成家呢?”吳啟明似乎看出了阿紅的心思,以不滿的口吻說:“阿妹,你說話好聽點好不好?你管人家成不成家幹什麼呢?她這次跟我來,主要是來玩,沒見過農村什麼樣子。我順便帶她來體驗我們農村生活,還想讓她幫我們再找一部分修大橋的錢呢!”
妹夫也在一旁幫腔說:“我都說你們女人就是心眼多,阿哥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真是。”
吳啟明說:“我就曉得帶一個麵生的女人回來你們會看不慣,其實沒什麼的,在單位和在外麵我們都像親兄妹一樣。”
阿紅說:“哎呀,多一個親戚多一個姐妹也好,要真是這樣,我還高興哩!”
剛吃過午飯,建軍不知怎麼就得到了消息,急匆匆趕過來了。看見吳桐也來,他更是跟她熱烈握手大聲說話,看得母親都有些不高興了,說:“建軍,你別把小吳給我嚇跑了啊!”
建軍說:“哎唷唷,阿奶,我哪裏敢呀!人家小吳同誌能夠來,真是平用的福分哩!”
吳桐說:“大媽,我和村長在南寧見過麵的,還有二哥哩!”
正說著,二哥也跟著出現在院子裏,笑咪咪地沒進門就嚷嚷說:“喲,什麼風把小吳同誌給吹來了呢?”
二哥和吳桐握過手,問道:“你們吃飯了嗎?”
吳桐笑說:“剛吃過呢。好好吃的土雞啊!”
幾個人剛坐下來,吳啟明就把撥款的消息告訴給了大家。建軍聽了更是喜不自禁,他把二哥拉到一邊耳語了一陣,然後又把吳啟明也拉到一邊,對他說:“你們這次回來,真是給平用村帶來了大好的消息,大家會很髙興的。我家有一頭豬這幾天都不太愛吃潲了,我要把它殺掉,今晚大家熱鬧一下!”
吳啟213明麵露難色地勸道:“這樣不好吧,你別這樣嘛!”
建軍堅決地說:“現在的豬不值錢,賣一頭才得四五百塊,不幹它留做什麼?”
見說不過建軍,吳啟明隻好又把情況跟吳桐說了。她聽了反而興奮得叫了起來,大聲說:“真的麼?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殺豬呢,我一定好好拍一組照片!”
吳啟明被弄得哭笑不得。又問她說:“你是不是先休息一會?”
吳桐說:“不,我要看他們殺豬!”
阿紅說:“阿妹,先去我家坐一會,等下我帶你去看!”
大家說散就散,屋槍下隻剩下吳啟明和母親兩個人。母親略帶憂慮地說:“老五,你跟媽說直的,這座大橋真的能修起來嗎?”
吳啟明想了想說:“能啊,不過還有很多困難,主要是錢不夠!”
母親說:“要是太難,就別做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能連累你!”
臭啟明說:“媽,你別說這種昏話!你現在不是好好的麼?要多活它十幾二十年,好好享受才是哩!”
母親說:“哪個人不想長壽百歲呀?我是怕你太為難了,替你擔心嘛!”
吳啟明端詳著母親滿是皺紋的臉和花白的頭發,不由地有一種酸味從心頭湧起。他站起來說:“媽,你進屋去歇一會吧!”
母親說:“你呢?你們在城市午睡慣了,不睡哪裏行哩!”
吳啟明說:“你別管我,我一會去看他們一下。”
母親站了起來,提起板凳剛進屋,又轉身說:“老五,你和寶寶他媽沒什麼吧?”
吳啟明心裏又咯噔一下,趕忙應道:“媽,你都想到哪裏去了?我們好好的,你放心吧!”
母親噢地一聲,顫巍巍地走進房間休息去了。吳啟明一個人呆站在大門口,轉身看看堂屋中央牆壁上斑駁的神台,不知是誰人哪年書寫的“天地君親師位”已經黯然無色,幾隻舊香爐上殘留著一些香根。屋頂的什麼地方,有幾縷陽光透過214瓦片的縫隙穿射進來,在幽暗的屋裏格外明亮。院子裏的陽光下,有幾隻麻雀跳躍在地上覓食。吳啟明輕輕地關上屋門,在門外猶豫了片刻’忽然決定要上山去看望一下父親,父親的墳墓安放在屋後的半山上。以往他每次回來,都會上山去看望父親,在他的墳前默默呆上一會,或坐或站。但是,上次和農豐收來的時候,因為行程匆忙他沒能去看,以至他回去後有好幾個晚上都夢見到父親了。吳啟明他們家位於平用村的最髙處。當年父親從大山深處的一個村子搬出來時,擔心驚擾村裏的老住戶,專門挑了一處離去老家路口最近,但又離水最遠的坡地上住了下來。許多村人都不明白父親的用意,問他為何要選這樣一個屋基,父親隻是笑而不答。父親去世之前,他早早地就為自己選了一塊既順路又離家近的墓地,這樣,兒孫們往後去掃墓就方便了。吳啟明之所以對父親懷有恒久的敬意,是因為父親這些固有的品格一直在深深地影響著他。
現在,他一個人爬上這條不知走了無數次的山道,不時停下來轉身回頭向後眺望。燦爛的陽光下,幾十戶人家潛藏在綠樹的遮掩之中,屋頂青瓦約隱約現。馱娘河從他的左邊手流過來,隱進村子盡頭的竹林中,轉了半個圓圈後,又從他的右邊手流出去。河對岸的田垌稻色金黃,偶有幾個人影點綴其間……啊,這樣的景致真是久違了!他竟獨自陶醉了起來。踏上父親的墳台,他看見墳墓上長了一些雜草,墳前似乎經常有人養護,小草低矮而平展。吳啟明和每次一樣,將眼鏡收起,然後恭恭敬敬地對著墓碑跪下雙膝,五體投地,久久不起。直至感覺氣有些短了,他才緩緩把頭抬起,戴上跟鏡,站起身到旁邊的青岡樹下歇息一會。每當他坐在這個地方極目遠望,他會看到莽蒼的群山和延綿的森林,看到婉蜒的河流公路和村子,會呼吸到最新鮮的空氣,會享受到最寧靜的空間。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幾聲牛鈴,在午後的沉寂中清晰而親切。不一會,大哥和他的幾頭水牛出現在路的一頭。大哥也看到了他,把牛趕進路邊的茶油林之後,便向他走來。吳啟明連忙站了起來,大聲說:“哥,怎麼到下午了才放牛呀?”
大哥說:“昨晚喝醉酒,睡過頭了。他們在村裏殺豬,我以為是什麼事哩,原來是你回來了!”
吳啟明說:“建軍說他家的豬病了,才要殺的。”
大哥說:“不殺留做什麼?現在一頭牛不過千把塊錢。一頭豬才三四百塊,殺豬佬還嫌遠不肯過河來收呢。物賤傷農啊!”
吳啟明看見大哥身上依舊穿著他以前送的衣褲,那雙塑料涼鞋已經補得變形了,不覺心頭一酸,從錢包裏拿出兩張百元鈔票遞給大哥,說:“哥,你的鞋子都破了,這點錢拿去買雙新的吧!”
大哥瞥了兩張大鈔一眼說:“不,我要一百塊就行了。”
吳啟明說:“要兩百吧!”
大哥又瞥了他一眼,執拗地說:“一百行了。我們農民在家沒有錢也餓不死,你們不行,你們是無錢寸步難行哩!”
吳啟明隻好將兩張鈔票折小,然後硬塞到大哥的衣袋裏,不想這一塞竟使大哥忽然嚎啕大哭起來。23吳啟明回到家,吳桐得意地向他展示了剛才觀看殺豬時拍到的照片。他一張一張地翻看了一遍,果然拍得不錯。往時他回家過年殺豬,也曾經拍過類似的照片,但都拍得不是太216好,原因是每次都碰到冬天陰冷的天氣。傍晚五點多鍾,豬肉宴就開始了。由於吳啟明堅持要陪同母親吃飯,建軍二哥和村裏兩個小組長就過來陪他在家一起吃。建軍家裏那三桌飯,全由光頭叔公打理了。吳桐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問建軍過年時是不是都這麼好玩,建軍告訴她,過年比現在好玩多了。她聽了就直埋怨吳啟明不夠地道,從來都不跟她說這些風情,更不想過要帶她一起回來過年。二哥打趣地說:“小吳,要是你是我們弟媳就好了,可以年年回來跟我們過年哩!”
吳桐聽了就笑說:“哎喲,不是弟媳也是你們妹呀,難道你們就不歡迎麼?”
建軍說:“歡迎,歡迎。以後我們的大橋修好了,你們就可以把車幵到家門口來了!”
吳啟明笑了笑說:“吳桐,聽到了吧?村長是有條件歡迎你哩!”
吳桐也笑說:“曉得了,你們別這麼功利嘛。你們這麼熱情,我會盡力幫忙的!”
大家聽了都鼓起掌來。二哥趁機端起酒碗,招呼大家喝第一口酒。碗裏喝的依然是阿紅他們自己釀的米酒,外號叫土茅台,烈度適中,香醇可口。八仙桌上,吳啟明和母親並排而坐,左邊是阿紅和吳桐,右側是二哥和建軍,兩個小組長和妹夫背對著大門口。大哥還沒趕牛回家,已經專門留了酒菜。這樣的安排是吳啟明特意吩咐的。至今他的耳際仍然縈繞著大哥的哭聲,大家都是親兄弟,他自己成了公務員,而最有才華的大哥卻成了放牛郎。或許,這就是命吧!吳桐從來沒有吃過這麼新鮮可口的豬肉,尤其對一種叫做紅腸的東西更是讚不絕口。二哥告訴她,紅腸是村裏殺豬時必做的一道菜,是用新鮮的豬血撈上糯米飯、豬網油、豬胰髒和特製的香料,然後灌進豬小腸裏煮熟而成的。“真好吃!”
吳桐又夾起一塊紅腸送進嘴裏。建軍向兩個小組長使了個眼色,其中的一個即刻站了起來,端起酒碗走到吳啟明身邊,開始向他敬酒。吳啟明也不推讓,提出頭一碗酒要大家一起喝。幾個男人都沒異議,都端起酒碗喝個底朝天。建軍也沒有讓吳桐閑著,繞過二哥身後向她敬了兩勺酒。二哥宣布說:“你們都不要站起來敬酒了,大家慢慢喝吧。今晚不談工作,不談大橋的事情!”
吳啟明首先表示讚同。母親胃口不錯,吃了幾塊肉和滿滿一碗米飯,吃飽了她就退到一邊去看大家喝酒。看見吳啟明的酒量比以前大,便在一旁不時地咪咪地笑。鴨子回歸時分,大哥也回來了。他剛落座就被建軍和兩個小組長分別灌了幾勺酒。奇怪的是,每個人上來敬酒大哥都是來者不拒,臉上還笑眯眯的。吳桐忍不住過去向大哥作了自我介紹,又敬了他兩匙酒。大哥笑說:“好好,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