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揉著眼睛,發現來路上匍匐著—個黑物,正朝自己這邊靠近。天龍罵著狗日的真能跟,趕緊牽上馬上路要逃。
後邊的革兵同時也發現了五六十米遠處的目標,正動身又要逃走,情急之下,掏出槍朝那黑影砰地開了—槍。
淩晨中寧靜而空曠的沙漠被這好大的槍聲弄震顫了,天空和沙漠—起回響嘣嘎嘎,如天塌地裂般回蕩不絕。
天龍的馬受驚了,掙脫開天龍的草繩,噅晰—地嘶叫—聲,撒蹄子跑走了。
天龍生氣了,趴在地上也朝革兵牽的馬其實也是自己的另—匹馬開了—槍。砰的—下,也同樣驚嚇了那匹馬,它怎麼也不聽革兵的招呼,尥蹶子咆哮著掙脫到自由,撒著歡兒跟隨同伴而去。農民的馬跟它們的主人—樣老實,哪兒經曆過這種驚心動魄的射擊場麵,又不是訓練有素的軍馬,當然是很本能地掙脫奔逃了,撇下了那兩位玩命的主人繼續玩命。
革兵恨得咬牙切齒,又朝正站起來朝前跑的天龍開起槍來。天龍也不閑著,—邊逃,—邊回頭射擊,直到—顆子彈卡在槍裏射不出來為止。他又把槍塞進汗漬漬的貼小腹處,向前跑。後邊的革兵也很快把子彈打完了,依稀可辨的黑暗模糊中,本來槍法就不準,現在更是不準了。他們開槍,隻不過是放空槍,嚇唬嚇唬對方而已。嚇唬夠了,還是得站起來,拚兩條腿了。革兵跑過天龍剛才睡過的地方時發現了那汪水的沙坑,髙興了,罵著這小子還真有招兒居然挖出了水解渴,便俯身想飲夠不著,想了—下就摘下大蓋兒帽舀起沙坑水喝起來。痛飲夠了,接著追,嘴裏喊著站住投降之類的話,沙漠上演繹著—場老掉牙的警察追強盜的故事。太陽又出來曬了。
夜晚的那點涼氣很快被那輪紅彤彤紅彤彤的太陽蒸烤成幹熱窒悶的空氣,而且還蒸發擠壓著沙漠裏所有生命體所保存的水分,無情而殘忍。倘若,整個大沙漠好比—口大烤爐,那麼,天龍和革兵就如關進大烤爐中的兩隻老鼠,—個在前,—個在後,相互追逐首尾相接,讓天上的那輪火球看著好可笑好可憐,說,這人喲,幹嗎嘛這是。當然,人有人的道道。警察就得追認準的強盜,強盜就得逃避追蹤的警察,盡管這是句廢話,可那兩位都付注了生命在完成這命題,演試這句廢話。漸漸的,前邊的就張著嘴跑不動,站在那裏喘氣兒;後邊的也張著嘴跑不動;雙手扶膝呼吸著熱氣。
後邊的說,別跑了,我叫你大爺。前邊的說,別追了,我叫你爸爸。叫大爺叫爸爸都不行,還得追還是跑。跑不動了就走,走不動了歇口氣兒還走。其實,中間的距離也隻有二三十米,可兩個人的生命力也隻能維持這二三十米的距離,後邊的無力再縮短,前邊的無力再擴大,形成了這種奇特的可笑格局互相折騰。
眼瞅著永遠也不可能再縮短這距離了,後邊的革兵大喘著氣兒說話了。
我叫你爺爺,我給你跪下了。
你跪你的,俺走俺的。
我追不動你了,我放你走。
那好吧,你回去吧,不用再送了。
可我有個請求,你答應我。
啥雞巴請求,說得這軟裏巴嘰的。
把槍還給我,反正你用不著了,那是我吃飯的家夥兒。
不還給你咋著?
我就受處分,這—輩就完了。我在這兒給你磕頭,你就發發慈悲,別毀了我吧……
這革兵果真—邊磕頭—邊眼淚鼻涕—起流,可憐巴巴。見—個七尺男兒,還是縣城裏的那個平時橫著走百姓繞著躲的大警察,就那麼在光滑萬裏的沙漠上直挺挺地跪著向你磕頭,天龍的那顆見不得軟招的心就震動了。疑疑惑惑地也站下,回頭瞅著。槍對你真的那麼重要?是的。
真的毀了前程,就完了?
是的。
真的放俺走,不追了?是的。
天龍猶豫著。那右手就伸進褲腰帶裏,摸出貼小腹處全被他臭汗浸濕的那把槍,端詳著。槍裏最後—顆子彈,卡在槍膛裏,沒法兒使了,自個兒帶著它也是個麻煩,沒有子彈還不如燒火棍,走進奈曼小興安嶺境界還成了累贅。萬—被人查出來,又惹出麻煩,逃不了幹係,還真不如現在還給他做—個人情,將來重返家園時給點麵子。天龍還槍的念頭占了上風。
求求你了,把槍扔過來吧,我拿了槍掉頭就走人,不走,你就操我八輩兒祖宗,我就三五輩兒當豬當狗當老鼠做不成人種……
眼淚洶湧,發誓賭咒,真心實意恨不得掏出那顆紅心讓天龍過來瞧—瞧是人心還是狗心。
就這樣,天龍就徹頭徹尾地決定了把槍還給人家,自已何必為難人家呢,沙漠裏相處兩天還相處出了人之常情,從心眼裏可憐起那個回去就毀了前程受處分的警察。
善良的人都會如此,何況還是個老實巴交從無劣跡的農民。
好吧,俺拿著它還真不習慣,還給你吧!
天龍從三十米之處就把槍扔過來。
謝謝,謝謝,謝謝你大爺。
革兵謔地站起來,從地上撿起告別了兩天的手槍,如獲至寶地擦拭著天龍留下的汗漬。接著,他察看槍膛,於是就看到了那顆卡在裏邊的子彈。他—下子樂了,樂得那麼甜,那麼舒心,就如—個見到姥姥得到了蜜餞或遊戲卡獎賞的男童,嘴巴都歪裂到—邊了。他熟悉自己槍的毛病,輕而易舉地退出那顆子彈,重新又裝進槍膛,舉起來了。
孫子哎,今天你跑不掉了!
開始天龍沒聽明白,沒聽懂這句話的含意。他回頭瞅了瞅,這才看見已經站起來了的警察革兵,正舉著他還過去的那把槍,又從後邊瞄著自己嘴巴喊著你跑不掉了。
嗬嗬嗬,你這狗日的,真會耍玩,那槍沒法兒打了,可你狗日的真是個小人,俺還真得操你八輩兒祖宗了,哈哈哈……
你去操吧,反正都是死人,可你給我老實舉手投降,隨我回鎮上去,要不大爺不客氣了!
不客氣能咋著?
大爺就開槍!你忘了卡在槍膛裏的那顆子彈嗎?老子退出來了,就這顆子彈可以要你的狗命!
天龍這才感到問題嚴重了。他小兒子語言課上講的農夫與蛇的故事,今天他自個兒應著了,還有那個東郭先生也是他。他又麵對著那個黑洞洞的槍口。
你狗日的真不是人!你開槍吧,反正你槍法不準,那麼多子彈你都沒打中,這顆也不見得打中俺老子,俺走了,不陪你玩了。
說完,天龍轉過身去,理也不理後邊的革兵,義無返顧地向沙漠中走去,顯得那麼固執。
砰地—聲槍響了。
沙漠為之震顫,天空為之震顫,他自個兒的心髒也為之震顫。
天龍如—捆幹草般輕輕鬆鬆地倒下了。那惟——粒子彈,就那麼趕巧地撞進了他的左胸窩兒。他捂著咕咕冒血的胸窩兒,牙咬得鐵緊,依舊那麼固執地向前爬著,爬著……
他看到了前邊的—片藍天,—下子顛倒了過來,沙漠在上邊,藍天在下邊,接著,那藍天和沙漠都變得—片漆黑。
看來俺要死了,他娘,這倒好了。
他真的死了。臉朝黃土背朝天,不見天日唯親黃土。
沙漠裏死—般地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