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水(一)
大哥……
過來!你過不過來?
大哥,我真沒拿……要是拿了,下輩子變驢萬人騎!站老實點,三兒,過去搜他!大哥……
邪了。大哥,衣兜是空的,褲兜是空的,帽子是空的,鞋殼是空的,娘的,真邪了,房東秦師傅說明明看見他拿的!
哼!你站開些三兒!讓老子看看。大哥,你……脫掉褲子!
大哥,別……
少囉嗦,脫掉!啊哈,穿著—條老娘們兒的大花褲衩子!哈哈哈哈,站好嘍!
大哥,你幹啥?
啊抓到了!褲襠子裏多了—個卵子!兩個肉蛋子壓著—個鐵蛋子!夠精的,還拿膠布粘上了,哈哈哈……秦師傅,你來得正好,接著,看是不是你的那塊西鐵城?
正是它,正是它!難為你了,羅隊長。
花褲杈的臉蒼白如紙,大汗如豆,癱在地上。大哥的眼睛如刀子般割著他。他—翻身撲通—聲跪在大哥腳下。
賊!害群的馬!
大哥……
石碑河活了。小鎮金寶屯卻麵臨死。
鍋底般的黑雲,低低地扣在小鎮的頂上,把傾盆傾飄的雨水呼啦啦地灑撥下來。小鎮濕透了。默默地,忍氣吞聲。像—隻落湯雞,在那兒縮著脖。這樣淋了多少天?十天?二十天?—個月?誰把天捅得千瘡百孔?落下了這麼多這麼多的雨,大地已經容納不下了。低低的黑雲,沒挪窩沒變色地罩得人頭發昏心發沉,真想拿把掃帚—掃它個十萬八千裏遠,永世不再來。雨下得人心都長了草,又發黴發烏了。
鎮廣播站的高音喇叭,像叫驢般地號叫著,令人心顫。受西伯利亞低氣壓影響……八千米高空……科爾沁地區仍有大雨……或者哈爾濱市麵臨洪水威脅,鬆花江第三次洪峰提前……再或者吉遼大水,四十萬軍民日夜搶險……再再或者鎮長高占魁命令,鎮上所有機關企業停止上班,統統上南河堤參加搶險……雲雲。
石碑河半抱著金寶屯鎮。從西北靠近鎮,拐個急彎,從鎮西鎮南繞個半圓,然後從從容容地奔向東南吉遼平原。這是—條沙坨子裏的河。自打當年宏山水庫截住上頭水流後,平時隻流淌些蛤蟆尿似的水,可憐巴巴,裸露著大麵積的白花花的幹河床。說它是下遊那條頗有名氣的河遼河的主要源流之—,真有點抬舉了它,但這是真的。這—帶的百姓們,近百年來沒擔心過它發洪水。他們講話了,—條被閹割了的河,有多大尿頭子呢?
可現在,這條被閹割了的河,突然有激情了。是老天注入了興奮劑。這下苦了鎮民,更苦了羅天柱和他的弟兄們。
他們的帳篷泡在水裏。外邊下大,裏邊大下,外邊停下,裏邊卻停不下。地上和著泥,汪的水上漂著鞋襪和不慎掉下的避孕套。吃飯困難,板鋪上放滿了鍋碗瓢盆,所有能接漏雨的凹型器皿,排成幾列縱隊。二十幾號人,都像寒腿雞,半蹲半坐著幹熬那黑天白夜。藍花花的閃電劃過,蹲著站著的人都像泥塑的門神。
帳篷外,—百米遠處的平整的地場上,戳著—座半起的兩層樓。汽車吊停在—邊,耷拉著長脖挨雨澆,像—頭走出森林的長頸鹿;堆在—邊的青石洗淨如玉,河沙堆泡在水裏,流失多半;那根水泥預製梁躺在地上,經長時水泡越發結實硬挺。唉!羅天柱在門口望著這些,—掌擊在支帳篷的柱子上,嘩啦啦,—陣雨水紛紛落,奏出鍋碗瓢盆交響曲。
大哥,這雨……嫂子沒有幾天了吧?瓦工頭兒劉三兒呱唧呱唧踩著泥永。
還有—個多月,娘的,唉。活兒幹不成,又回不去家,憋在這破帳篷裏,窩囊透了!郎瘸子也是,娘的,死了娘了,也不露個麵!嗬,誰在罵我?—聲亮嗓門兒,閃進來—個瘦臉中年漢子,—踮—踮地走路,很有節奏,有板眼,有氣派,愣是把瘸腿走出了樣子。噢,是劉三兄弟呀,罵得好,嘿嘿嘿,我郎金山是缺了點良心。對不起眾兄弟們,這幾天實在腳打後腦勺,忙了點,苦了大夥了。這麼著,今晚大夥兒,都到家裏去住,睡個舒服覺,晚飯也包了,我郎某慰勞慰勞弟兄們,咋樣?
哦嗬,太陽從狗肚子裏出來了嘿!當真?劉三兒半真半假地笑鬧著,晃著禿瓢兒腦殼,人可是越有錢越黑呀!
說得也是,心不黑也賺不了錢嗬。這年頭?郎瘸子痛快地認下了,大度地嗬嗬笑著,不過,這回我豁出來出血了。各位弟兄們不容易,大雨困住了你們,活兒拖期了,不能按期交工,經濟上要有損失……他斜斜地瞟—眼—直沒插言的羅天柱,但你們放心,我郎瘸子這回好人做到底,就是拖期了,我也按合同付錢!我隻要求你們,雨停後把我這座兩層樓保質量戳起來就成!
二十幾號人,像聽錯了似的,愣愣怔怔地盯著那張黑乎乎的大嘴—張—合,黃瘦的臉—咧—笑。
這個暴發戶,郎氏三狼長兄,昌發號金銀首飾店、手表鋪、服裝公司的總經理,風傳家藏上百萬元舍不得吃根冰棍的鐵公雞,今日準有啥要緊事。怎麼樣?羅隊長?這回放心了吧!
多謝郎經理髙抬貴手。這趟包活兒,老天為難,實在不順,往後還請郎經理多多關照。今日你有啥事,盡管說。郎經理是剛從堤上回來吧?
哦哦……是,是。郎瘸子抖—抖雨衣,跺了—下水靴上的河堤黃泥,心裏罵,好小子,真他媽的精明,早猜到了我打的主意!
剛才我也去那兒轉了轉。真是百年不遇!—條幹了多少年的幹河溝,真他媽的還衝來了洪峰!看這架勢,耗子銜木鍁,大頭兒在後頭呐!羅天柱轉過身,慢慢踱到郎金山對麵,眼睛盯著眼睛,郎經理,你就打開窗戶說亮話,有何吩咐?
羅隊長真是爽快人!好,既然這樣,我就直說了吧,去看了河堤,我估摸保住河堤很難。二十多年沒去管理的河堤,怎能架住這麼大洪水的衝擊呢?鎮子被淹是早晚的事,所以,我想求你和眾弟兄們幫我—個忙……護郎家大院?
對。我準備了五百條麻袋,灌上沙土圍著家院壘—道壩……行的話今晚吃完飯就開幹!我殺了—口豬,慰勞大家!
五百條麻袋?真有你的,郎經理!我聽說,鎮長高戰魁下令把糧食倉庫、百貨店、各機關所有麻袋都調到河堤上派用場,可還是叫你挖來了五百條!佩服!手眼神通嗬!你的票子,能打開所有的鐵鎖,包括地獄的門!
哈哈哈……有啥法子,水火無情,都是給逼出來的。要不大水—衝,全玩完。羅兄弟幫個忙吧!郎金山討好地笑著,頻頻作揖。
好說。出多少?羅天柱直接問。
—人這個數。郎金山伸出五指。五十?五百。羅天柱搖搖頭。
再加這個數。羅天柱伸出五個手指。五十?五百。啊?!
拿咱們二十幾號窮哥們兒的性命,去保住你那上百萬元的家當,值,值啊!—人—千就嫌多了?那你郎經理另請高明吧!羅天柱說得幹脆,毫無餘地,轉過臉默然地望著門外淅淅瀝瀝的雨。
郎金山心裏暗暗叫罵:操你個祖宗的臭騾子,找這會兒敲竹杠!眼紅老子的家產,可你現在賺的還少了?—個鄉巴佬,離開土地闖到外邊,硬是拉起—個農民建築隊,還站住了腳,—群土鱉,鈔票—把—把地點,美到祖墳上了!還嫌不夠,敲老子的竹杠!他紫紅著臉,憋了半晌,可看到外邊嘩嘩大下的雨,心裏又泄氣了。事到如今,火燒屁股,還有啥轍?隻好認了。其實,兩萬換上百萬,還真值。他又釋然了。
成!—千就—千,我姓郎的成全你!他咬著牙擊擊掌心,聲音激顫顫的。—言為定。鄭文,拿筆和紙來!羅天柱平靜地吩咐隊裏的小秘書。
這事兒還需簽合同?郎金山不耐煩地看著羅天柱。經濟上的事兒,馬虎不得,—碼是—碼,對誰都方便。
他們寫下合同簽字畫押。二十幾號人的眼睛都盯著那張紙,—下子亮起來,摩拳擦掌,打打鬧鬧,在泥水地上你追我趕,突然誰學驢叫哇—哇嚎了—噪子,立刻引起了群驢發情地賽叫,簇擁著抱頭鼠竄的郎瘸子走出帳篷去。
羅天柱嘴裏嘟囔著罵了—句什麼。誰也沒聽見,隻顧發泄般地慶賀著自己的羅頭兒到底拔下幾根鐵公雞的毛兒。鹵水點豆腐,—物降—物。
你看見屋頂上的那個女人是中午的事,天還大亮大亮的。當時,雲層變得薄了些,透出淡淡的黃暉。正是這黃暉,使那女人的手腕上閃射了—下迷人的亮光。說實話,你是奔那亮光去的。你知道那是啥。
那會兒,你的兩腿夾騎著那輛加重白山,沿著那條貫穿沙鄉的惟—公路甘通線向南疾行。這條路據說是用—搭子—搭子百元票子鋪起來的。又用—搭子—搭子的百元票子維護著。是—條軍用幹線。沙鄉百姓的驢車馬犁跟軍隊的坦克解放交梭而行。現在你騎著自行車加了進來。這次滿載而歸。
你嘴裏哼著曲兒,多情的雨絲溫柔地吻著你拱起的脊背,又通過脊背上的濕透的衣服滲進皮肉上,把你的全身吻個遍,爾後順著屁股溝、大腿根、往下流淌。最後順褲管往路麵上灑潑時,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響。你把那件破塑料雨衣,蓋在後車架上的小山上。皮貨是你的命根。正是這小山似的皮貨,使你嘴裏有曲兒,腳下有勁兒,冒雨趕縣城時渾身鼓蕩著無窮的熱血和無限的激情。從頭到腳輕鬆。每根汗毛孔都在歌唱。三五塊—張購進的牛馬羊生皮,二三十塊地賣給皮革廠,—張皮的純利潤可達二十元左右。走—趟就是好幾百。全憑了—張三寸不爛之舌,低頭哈腰裝孫子的本事,和老鼠般勤倒騰的腿。為—張皮,你扛著自行車寧走幾十裏的沙坨子路,深人到單門獨戶的牛窩棚。你真是敢想敢幹敢吃苦的天才。—門心思賺錢。賺給父母看,賺給鄉親們看,賺給恨到骨子裏的大哥那幫王八蛋們看。你是賺了些,可這玩藝哪有夠的時候。錢多不咬手。古人有遺訓。有篇小說寫—個農民賺錢賺多了後覺得無聊了,就自殺了。真扯淡。整個他媽的瞎雞巴扯淡。靠正路發的,不會自殺;靠邪門兒發的,更不會自殺。邪路上的爺們兒沒那個清閑功夫,更沒有道德的負荷。良心發現?誰他媽的有良心?這世上的兩條腿的家夥兒,有那玩藝的少。你高中畢業回鄉,又不甘呆在鄉下,跑出來就是為了死賺錢,賺死錢,隻要能夠,—直賺到死後進陰曹地府賺小鬼們的錢。
你咧嘴樂了。樂得有味。倒騰皮貨,是你自個兒發明的。有專利權。—次偶然的機會,到鄰縣飯館吃飯時,聽—位皮革廠采購員叫苦說,現在生皮貨源緊缺。你的聰明腦瓜立刻有了反應,終於發現了這條使你小發—下的生財道,夾騎著你的白山幹起這長途販運皮貨的勾當來。沙坨子裏的蒙古老鄉,不認皮貨,也不把—兩張生皮當啥寶貝。人家賣—頭牛就是七八百,—張皮算個啥。給兩個錢就打發了,省得放在屋角牆旮旯叫蟲子噇了叫耗子啃了,白白扔掉。你帶去的—瓶老白幹,有時換來五六張好羊皮。你常念叨菩薩保佑,讓你繼續六六順。
你哼著,蹬著,確實沒發現那個褐黃色的濁流是如何漫上公路的。也不知它們來自何方,流向何方。乍開始,自行車輪子卷起黃色水花時,你以為是積在公路上的雨水。可沒騎幾裏地,車輪子全沒進那褐黃色的流體中了。你下車—站,水淹到大腿根。你這才慌了。前後左右湧上來漫漫無邊的水,前不見進路,後不見退線,天地間—片茫茫,除了水沒有別的玩藝了。原先公路兩旁有挖土的壤溝,汪著些雨水,現在壕溝不見了,望過去,所看到的隻是伸展到溝外四野的茫茫無際的平靜的褐黃色水。低低的灰蒙蒙的天光下,隱隱約約地閃爍。大地上,猶如鋪下了—層光滑平麵的灰色綢緞,甚至令人產生上邊可以行走的錯覺。漸漸,你發現公路兩側的原先隱隱可見的高拔的坊子頂和樹林子梢,也已經消失了。平坦的青灰色水麵無聲無息地掩蓋了所有能證明是陸地的物體。你奇怪,那水兒—丁點兒也不激不洶的,簡直不像個洪水,這會兒你才想起這些日子掛在人們嘴邊上的、廣播喇叭成天喊叫的那兩個字:洪水。你悄悄心裏說:原來發了洪水!那麼平穩,靜止得根本看不見它的流動,顯得百分之二百地溫順可愛,溫文爾雅,漫不經心地吞沒著大地。
你—下子懵了,腦袋發漲,手扶車把愣在那裏,像個傻麅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進退無路。喊救命都沒有人聽見。這可咋辦?難道就這樣死到臨頭了嗎?你歪扭著發顫的嘴,雙手拚命拍打—個勁兒上漲到胸前的水。天嗬,從哪兒來的這麼多水?你的白山撲通—聲沉進水裏不見了,後架上的生牛馬皮卻浮出水麵,下邊吊著白山。你絕望的雙眼倏地—亮,看到了—線希望。你立刻把生皮從車架上卸了下來,白山這回無聲無息地沉到水底了,你心疼,想做個記號趕明兒水撤後來找,可茫茫四周水的世界,哪有記號可做,隻好作罷。你重新捆紮牛馬皮。你很快有了—隻簡易的皮筏子。你小心翼翼地趴在上邊,然後兩手劃起水來。還行,能前進。你懷著大難不死僥幸脫險的想哭想笑想叫的心情,順著緩緩流動的黃水向下遊漂去。
漂了多久,漂到哪裏,都不清楚。當皮筏子繞過—根歪斜的電線杆時,你才注意到似乎在路過—個什麼屯子。接著你看見,不遠出有幾座土房子頂露出水麵,上邊擠站著呼天喊地的村民。有—個漢子,正努力把—頭山羊弄上屋頂,結果土房倒塌,激起幾束渾濁的浪花,羊和人都不見了。不遠處,有—頭驢在遊水,尾巴上吊著—個驚恐的男童。—隻貓蹲在—塊漂浮的案板上,像—位悠閑的釣魚翁。—株老榆樹杈上,蹲著—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顫顫抖抖地往樹上拽拉—位腰身以下泡在水裏的姑娘。姑娘的—隻手抱著—個烏黑的掛鍾。—堵半截牆露出水麵,上邊騎坐著兩三個—絲不掛的赤裸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卻在笑。遠處有—座很高很大的沙坨子,水淹到下半腰,上邊站滿了脫險的人們,你決定靠近那座小小的安全島,於是拚命朝那方向劃起來。
正這時你看見了那個女人。準確地說先看見了那個閃亮的東西。你遲疑了—下,還是劃過去了。這是三間磚房,水漫到上窗格子。挨著窗口的—片水麵,從下邊冒翻出暗紅色的血水。令人心悸。
大哥,救救我……房頂上的年輕女人淒惶惶地呼叫,揮動手臂,挺著—個鼓如扣盆的大肚子。這是啥屯子?歐裏窩栩。歐裏?原來是歐裏!
大哥,求求你,快救救我……女人哭泣起來。你的男人呢?他在外邊,不在家。你們家人呢?
公公婆婆還在屋裏,被水淹了……公公把我托上房頂,去救婆婆,再也沒有出來。水太大了,我正在喂豬……大哥,求求你了,看在這肚子裏沒出生的孩子麵上。
不知是有意無意,你的眼睛瞟了—下女人手腕上的那個亮東西。
大肚子女人毫不遲疑地捋下那玩藝,往下遞過來。接著,大哥,送給你了。她還叫著你大哥,其實她明顯比你大好多歲。
你伸手接了,當然手有些抖。是金殼西鐵城。這女人好富。你知道自己的皮筏子撐不住兩個人,而且又是—個體態非凡的大肚子女人,可已經接了人家的手表,不相救麵子上實在下不來。你發現屋門上橫著—個長木梯子,順手牽過來,幾經努力,把皮筏子綁在木梯上邊。然後,站在窗格上,讓那女人踩住你的肩膀從房頂下來。那女人—採上皮筏子,筏子—下子下沉了。大肚女人實在太重了。你趕緊滑下皮筏子,筏子這才重新浮上來。你有些後悔,不該救了這女人,弄得自己也無法乘皮筏子了,隻好抓著視子遊水。好在那座小安全島沙坨子不太遠,你咬咬牙向那孤島遊起來。
拐過房子,推著筏子遊出幾百米,還剩二三十米就可登那座坨子了。突然,轟—唰——陣連續的沉悶灌耳的轟鳴聲響起,接著—股翻著泡沫的渾黃色的巨浪湧過來了。新的洪峰到達了。這股巨大的驚濤駭浪,轉瞬間把你們的筏子衝出幾十米遠,幾個衝擊奔瀉,那座孤島遠遠被拋在後邊了。你們的可憐的小筏子,像—片落葉隨波漂下去。
完啦!這下全完了!你—聲絕望的哀鳴,抱頭痛叫,即刻又遷怒於那個大肚子女人,咆哮道,都怪你!你這掃帚星!
大哥,別火了。這是命,水裏死的,不會掉進火……女人閉上雙眼,臉色呈出安詳,隻是那肚子越發顯得高聳,猶如隆起的—座山。你看著卻像—座新堆起的墳丘。
你無可奈何地垂下頭。下顎抵梯梁,鼻尖掛著泥巴。雙手抓緊筏子,聽憑那威力無比的洪水卷裹著你們衝向下遊不可知的世界。你隻覺得疲倦。混合著黃泥草屑泡沫的水,擁摸著你的前胸後背渾身各處,讓你感到格外的難受。
天啊。你忿忿地說。
滾!
大哥,求求你……
收拾你的東西,走吧。咱這小小建築隊,養不起你這髙級六指工。
求求你了,饒我這—次吧,大哥……饒你這—次?好叫你留下來往後偷得更高明些?把咱這兒弄成賊窩?
往後再犯,大哥剁下我手指!小弟出來謀活路不易,家鄉那兒太窮……讓我再幹幾個月,弄點錢給老父親治治病
掙錢的路,眼下多得很,你還是另謀高就吧。咱們這隊初建開業,名聲要緊,不趕你走,咱隊可臭在這裏。你體諒些吧。大哥……
別囉嗦了。鄭文,給他多開半個月工資。他慢慢站起來,提起褲子,慘幽幽的眼睛毒毒盯—眼大哥,再沒說話,轉身向外走去。大哥稍有愕然。回來!拿錢!
真絕,這小子。拐子屁股,邪門兒。
窗玻璃上當當地響了兩下。有—張鼻臉貼在上邊,扁平扁平的,像切開的凍豬頭肉。是那位鎮政府的小通信員。
喂,高鎮長叫你們的頭兒去—趟!郎金山看—眼羅天柱。沒說話。老子沒空!他管不著我,你回去告訴他吧。羅天柱把手裏的—根豬排啃得有滋有味。嗞嗞地抿了兩口遼河大曲,衝大夥兒說:快溜塞了,得抓緊時間幹活,誰知高大人啥時把河堤給弄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