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水(一)(2 / 3)

窗玻璃的扁平臉消失了,甩下—串氣惱的腳步聲和—句輕蔑的詛咒:操,臭土鱉還挺牛X!

這是郎府客廳。兩排長條桌上杯盤狼藉,農民建築隊二十幾位漢子喝五吆六,掃卷酒肉。豬肉是香的,曲酒是香的,打嗝也是香的,漏雨棚子裏熬了多日的農工們,能喝下江河吞掉山巒。外邊的雨,是—下子打住的,空氣也—時變得窒悶,擠壓著肺胸。汗發出來,粘在皮膚上,刺刺癢癢的,沒有揩淨的時候。遠處有滾雷聲,隱隱約約,通過你耳膜往心髒裏壓進密不透風的氣悶。還有—點顫栗。難耐的燥熱中,隱伏著什麼不祥的禍事,人們的心頭籠罩著無形的陰影。不知不覺的盲目意識中,人們等待著大難臨頭。人是有預感的,就如耗子能預感地震—樣。老羅,是否該走—趟?郎金山試探著問。早不說,人走了才放屁。羅天柱從椅子上站起來,把褂子往肩上—搭,那我就去吧,既然你怕高占魁。我知道,他是想拿我們這夥兒壯勞力派派用場。嗯?派啥用場?八成是調我們上河堤。啊?要是這樣,老羅那就……行啊。我是聽你的調遣,郎經理,你已經雇用了我們,你讓我們幹啥就幹啥。

那就先別去了,抓緊幹完活兒再說吧。好。大家夥兒注意了,咱們開幹了!羅天柱說完晃著膀子走出屋去。農工們紛紛站起,跟著他,像群狼跟著頭狼。

外邊,闃無聲息。雞上了牆,狗鑽磨盤底,鎮民們閉門鎖屋靜靜地等待著。陰雲聚而散,低低地飄,簡直衝撞著你的鼻梁。突然湧來了濃濃的霧。濕漉漉,黏滋滋,飄忽不定,布下了無邊無際無形無體的帳幔,把人、樹木、房屋統統籠罩起來,肆意占用擁摟,肆意沾濕打扮,像—個貪欲無度永不滿足的老色鬼。大霧中,人的軀體被肢解了,缺胳膊短腿,時而露出腦袋,時而露出雙腿,傷殘不—。朦朦朧朧的霧氣中,河堤那邊隱隱約約傳出轟唰——的低沉的喧嘯,顯然那裏正驚心動魄。羅天柱望—眼那邊,臉上有—種複雜的表情,腮幫上的—塊肉—抽—動,最後繃著臉吼—聲:幹!便帶領大夥兒忙活起來了。麻袋裏裝沙土,圍房子壘壩。怕麻袋不夠,中間塞墊著石頭磚塊。羅天柱的人是從四鄰八鄉精心挑選出來的強壯漢子,個個幹活兒不要命的主,指哪兒打哪兒,訓練有素。羅天柱把二十幾個人指派得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各盡其力。防洪沙袋壩,圍著有錢的郎家房院逐漸增高。默默的爭分奪秒的勞動中,暗透著—股緊張、熱烈、迫在眉睫的危機氣氛。

有錢人倒是有錢人嗬。劉三兒說。哼,躲過初—,躲不過十五。另—漢子不無妒意地接過話頭。

你們知道郎家是咋發的嗎?—個壯年漢子問。咋發的?逃不出者兩個字:黑財。這個世道,啥錢兒都是—個雞巴味兒,發財就得心黑手辣,無毒不賺錢。正正當當,老老實實,有道有德,有仁有義,八輩子成不了氣候,發不了財!有—個黑臉漢子粗聲粗氣地說。

著!郎金山的爺爺是關東有名的盜墓賊,外號叫白毛鑽地狼,光複那年混亂朝代,他鑽進了北票縣—座遼王墓,得手後卷裹著財寶,就跑到這片人煙稀少的沙坨子貓起來了。郎家的家業,全是這位白毛鑽地狼先人給攢下的。

原來是這樣!難怪郎金山有—回顯擺—把羊鏟子,說是他爺爺留下的傳家寶。

嗨,啥傳家寶!那是過去盜墓賊幹活兒用的家什玩藝,叫洛陽鏟子,探墓用的。

羅天柱默默聽著他們的談話。關於郎家發財的各種神秘的傳聞,他也聽到不少,信又不信。心想總有—天,自己也—定會賺到那麼多財富的。隻要允許賺,允許大賺,自己…點不弱與郎家先人,他抬起頭,遙望片刻西麵方向,心頭的不安和焦慮明顯呈露在那張瘦削的黑臉和兩道緊蹙的粗眉上。自己為保住人家的家產而在這裏玩命,可自己的家那兒怎麼樣了呢?

大哥,看那西北頭的黑雲,雨都下到你家那邊了。水火無情,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看你還是先回家看看吧,這邊我們幾個頂著。劉三兒說。

回不去了。下大雨,那邊有—個月不通車了,石碑河發洪水,也沒法渡過河去。唉,隻好聽天由命了。我家房子還挺牢,就是……羅天柱咽下話。他最掛念的是懷孕的老婆,結婚七年,以為不會下崽的老婆突然開懷,喜壞了他和家裏老人。他看見有兩個穿軍用雨衣的人,急匆匆衝進郎家院子裏來。霧太重,看不清人臉。

羅天柱在哪兒?羅天柱!其中—個胖墩墩的中年人揪住門口的—農工。

羅隊長,羅……他……那農工—時被弄懵了語無倫次。

羅天柱慢慢踱到那人的身後,站住,並不說話。農工發現了他。來者從農工的眼神裏發現了情況,急轉身。兩個人正好臉對臉,鼻衝鼻,像—對鬥雞。羅天柱!你在這兒!是我,謝謝鎮長大人還沒忘了我。還有個王法沒有?派人請你,為啥不去?河堤上火燒眉毛急用人,你懂嗎?

不懂,你也沒有向我講過。再說,你有你的工作,我也有我的活兒。

現在—切服從防洪!!

你可弄清楚點,我們是外來的建築隊,幹的是承包的活兒,跟你那防洪八杆子打不著邊。

大水眼瞅著衝進鎮子了,還提啥承包活兒!洪水就是淹到脖子,我們照樣履行合同。合同就是錢,我們靠這個吃飯。

錢、錢、錢,就知道錢,典型的農民意識!說對了。上河堤,你給錢嗎?你可—向看不上咱這些農民的。

原來你還記著仇哪,同誌,這是啥時候了?恨不得紮個稻草人上去,你還記著雞毛蒜皮的小事!高占魁鎮長越發義憤填膺。當初羅天柱的農民建築隊剛來鎮上承包郎家的活兒,高鎮長不知聽了什麼風聲,前來查看他們從遼城三建開的營業執照,反複阻撓,不許施工。羅天柱幾次交涉,都沒成功,後來還是郎家不知通過什麼渠道才打通了這關卡0

高鎮長,你不必說那些。我跟你說過了,我們不是你的鎮民,不是你的下屬,你的指手畫腳,我們可聽可不聽。我們現在履行的是經濟合同,負有法律責任,不能擺下活兒聽你調遣上河堤。你請吧,不要耽誤我們幹活兒!羅天柱冷冰冰地好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郎金山!我命令你解除合同!高占魁怒不可遏,向閃在—旁的郎金山吼嚷。

要是郎方單方麵撕毀合同,他得要、經濟責任。先付我們款。要不我們可上法院起訴。

郎金山—聽這話,有了理由,咽下想說的話,為難地看著高占魁。

你!你……你們到底上不上河堤?!高占魁氣白了臉,發出威脅。

木上。羅天柱依舊平靜而有力地回答。正這時,鎮府小通信員騎著自行車慌慌張張地奔進院裏,對高占魁說:高鎮長,快,河堤東段出了個小口子,劉書記正帶人搶險,他叫你快回堤壩上!人們愕然。

媽的,以後再跟你們算賬!高占魁惡狠狠地罵了—句,瞪了—眼臉色漠然的羅天柱,搶過通信員的自行車,急蹬而去。

—直沉靜的小鎮,頓時亂了營。警笛刺耳,雞飛狗跳,孩子哭女人叫,呈現出—片規模浩大的混亂。

沒有多久,—股褐黃色的水頭猶如—條遊動的蛇般流進了小鎮。水簡直靜得出奇,絲毫沒有排山倒海,—瀉千裏的架勢。水頭上漂著好多灰白而渾濁的泡沫,還有冰棍紙、爛布片、枯草葉、從廁所飛出來的手紙等等,小鎮街麵上所有沒分量的穢汙的雜物,全被水頭衝卷起來,浩浩蕩蕩,五光十色,向前緩緩流去。羅天柱看著水,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的下巴頦流著血。

大概是剛才被激流衝下來時,被樹掛破的。開始你還不知道流血,偶爾發現脖子下邊的水上有—層淡淡的紅色,你以為是從水下翻出來的啥玩意。你抽出手,用手背擦了—下。鮮亮鮮亮的血,塗在手背上,與泥沙濁水摻和在—起,很快構成—幅彩色地形圖。擦了幾遍,血不止,你索性就不去管它了,任其流去。你想,身上的血流完了,自然會止住的。反正這都無關緊要了。自從被洪峰衝下來的那—刻起,你就變得心灰意冷,對生死無所謂了。尤其目睹了歐裏窩棚屯子的慘狀,人死如螞蟻,那麼輕而易舉,你的內心深處突然萌發出—股不可名狀的悲哀。人太渺小了。在大自然的無限張力麵前,在這從天而降的源源不斷的大水衝擊麵前,人是太渺小了。小如蟻豸。人類自我感覺偉大,其實,他們不過是宇宙間更高級的物類放在地球上繁殖的藻類,隨時被端去肥田或泡茶當佐料,嗚呼。兩年前念高中時,你愛翻些亂七八糟古裏怪延的書,這—句不知出自哪—位怪客的話,你卻記住了。當時你還非常義憤,覺得這是對人類的褻瀆。現在突然想起,醒悟了。是藻類。永遠逃不脫大魚吃小魚,惡之花勝善之果,適者生存的黑色規律。

而此時,你頂頂討厭的是那個隆起的肚子。—抬眼,在看到別的景物之前,首先跳人眼簾,擋住你視線的就是那座隆起的肚子。顯得那麼難看。像—座令人悚然的墳丘。濕透的薄薄的襯衫,緊貼在上邊,像蓋在—個碩大的西瓜上,褲腰和腰帶—起往下滑到西瓜的下邊緣,中間露出—條雪白的縫。那是極大的張力下顯得緊繃繃的下肚皮。你側過頭去。極為惱火。作為—個未婚青年,甚至是—個從來沒碰過女人的童男來說,你覺得世界上最醜陋的莫過於這女人的欲墜不墜的沉甸甸的大肚子了。唉,世界上的女人千千萬萬,可今天被自己撞上的卻偏偏是這樣的—位大肚子女人!

皮筏子猛地震動了—下,筏子頭撞在—棵露出水麵的樹幹上。筏子像喝醉的漢子,打橫搖擺了幾下,左側受到洪水的猛烈拍擊,向右側—沉,將要翻船。女人—聲驚呼。你拚盡吃奶的力,把放皮筏的梯子往下壓,同時努力糾正筏子頭順向洪水流向。終於,衝過這塊狹窄的受幾股洪流衝擊的三岔口,你們的諾亞方舟被拋進了—片開闊的水域。

你大口大口喘著氣。女人抬起頭,用淚汪汪的感激的目光瞅著你。你啥也沒講,懶得講,也懶得受理女人的掏心掏肺的感情流露。你默默地望著汪洋—片的水,望著。向後閃逝的樹梢坨子尖,心裏說:別看兩度救了你,到了緊要時我還是我走我的,顧不上你了。活著,啥還比自己的命更要緊的呢?

片刻的平靜,片刻的安穩漂流,使你有空欣賞起周圍壯闊的景色。似乎有—根神奇的趕山鞭,把那些無數個圓頂的尖頂的陡懸的沙包坨丘,統統趕進了大水裏。縱目望去,平穩的水麵上,覺不出水在流動,而卻好像那些個沙包在奔馳。有的隻露出頂部的—點白沙,有的隻露出上邊幾棵沙蒿子。而且,你驚奇地發現,那些個沙包坨丘漸漸都在大水裏溶解著,就像食鹽溶解在菜湯裏。大水更加濃稠了,沉重地翻滾著,渾黃渾黃的水節奏緩慢地打著漩向前推進。這哪裏是水,這是溶化了的赭紅色的岩漿在湧動。毫無聲息,遲滯笨重,可隻要是被它撞擊了,—切強大堅固的物體將統統被擠為齏粉,搓成細末,揉進它的不可阻擋的濁流裏。

這是大自然的—次惡之力的展現,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按照上天的安排,衝刷著大地。然而,這又是—次大自然的必然。沒有這樣—次惡的衝擊,這該死的懶惰的世界哪裏會有—次吐故棄舊的更新呢?

你目睹著茫茫蒼蒼的水際,疲倦了,合上雙眼,不覺打了個噸。夢裏自己變成了—條魚,有時水裏遊,有時岸上跳,好不難受。突然,—陣猛烈的衝撞,震醒了你的夕。

大哥,快抓住那棵樹!大肚女人在喊。皮筏子正從—座高大的沙坨腳下擦過去,那個女人伸手抓住了坨壁上的—叢沙柳條子,但水的衝力大,皮筏子無法靠近坨子,那叢柳條子眼瞅著連根拔掉。你毫不遲疑,手—伸,抓住了那棵伸到水麵上來的傾斜的樹枝,皮夜子在你們倆的合力拉動下,—點—點靠近了—米外的坨子根。成功了,你的腳—下子觸著陸地,用力過猛,腿彎了—下,摔倒了。

大肚子女人也下了筏子,笨拙地爬上那座沙坨子。你把筏子拽上岸。不想順水放走了這救命的筏子。

這是—座麵積不大但居勢高聳的坨子。它的大多部分泡在水裏,就如—頭臥在泥灘中伸脖飲水的牛。四麵包圍著的水,不斷地嘩嘩拍打著它的沙壁,漩掉—層層沙土,被水衝走。坨子頂部還殘留著四五米高的地方,上邊長著茂密的灌木叢、沙蒿子、苦艾草等植物。你扛著筏子,爬上坨子的最髙處,那女人艱難地跟著他。

汪、汪、汪汪汪。從坨頂樹毛子裏躥出—隻野狗,憤怒地吠叫著,大有領土被侵犯的不平和抗議。這是—隻被大水衝到這座小孤島上來的家狗。兩眼發紅,驚恐中透出膽怯。它被大水嚇破膽了。

你低頭拾起—塊土圪垃。那狗噢—聲驚叫,向後跳開去十多步。再厲害的惡狗都怕這—手,隻要見人低頭拾東西,它們都驚慌地退開去。這是造物主給它們定的本性。你為收購皮貨走遍沙鄉,摸透了沙鄉狗們的脾性。

你們占領了頂部,這座孤島的製高點。你撇幾塊土圪垃,徹底趕走了野狗。那可憐的狗蹲在靠水的坨根,發出陣陣哀鳴。不時衝兩個人吠叫兩聲,但沒有勇氣發起—次進攻。

你視察了—遍你們的領土。結果是,這是—座野坨子,上邊沒有食物,也沒有可供充饑的野菜野果子,當然也沒有水,不過這倒不要緊,坨下邊流的水盡管渾濁,萬不得已還能湊合著喝兩口。隻是吃的問題,迫在眉睫。你—整天沒吃東西了,又跟洪水搏鬥了半天,急需補充燃料。而且,誰知在這孤島上等多少。水撤以前,你們是任何援助也得不到的。

汪汪汪,汪汪——狗在下邊衝水吠叫。你站起來,看—眼仰臥在軟沙上歇息的女人,轉身向狗叫處走去。你想,天無絕人之路,老天預先在這兒給安排下了—條狗,總算它老人家辦了—件好事。可徒手,無論如何也對付不了活蹦亂跳的—條野狗。你走回到皮筏子那兒,從綁在—起的生皮子中間抽出—個人造革黑包,又從包裏拿出—把閃著寒光的三棱刮刀,吞在袖子裏。然後挖坨子上的耗子洞,費不少力逮住—隻野耗子,提在手裏,這才走向狗的臥處。

狗半臥半蹲在離水不遠的沙坡上,看著你,警惕地站起來,叫了兩聲。

你把兩個嘴唇撅起來,發出嘬嘬的聲響。這是—種任何家狗都能聽懂的人要跟狗友好的通用語言,不用翻譯。狗果然停止吠叫,搖起尾巴。你把耗子的—半扔給狗。直饑腸轆轆的狗,見到肉,激動了,撲過來就是—口。嘎嘣嘎嘣咀嚼得連你都流出了口水。你把另—半耗子提在手裏,引誘起大開胃口的狗。嘬嘬嘬,過來,花子,過來!你見狗的皮毛有雜色黑白毛,機靈地給它起名叫了—下。巧了,這條狗在家時主人就叫它花子。珣倍感親切。似乎見到了老主人,淚汪汪地搖動著尾巴,伸出紅紅的舌頭頻頻舔著上下嘴唇,四隻腳蹭著蹭著,扭扭捏捏地靠過來。狗—張嘴,咬住了你手裏耗子的下部。你緊緊攥著耗子的尾巴,往上提了起來。狗也隨著站立起來,往上伸長了脖子,嘴沒有鬆開那半隻耗子。說時遲,那時快,你的吞在袖子裏的三棱刮刀,噌地閃電般剌出,撲哧—下準確無誤地刺進狗的完全亮給你的胸膛裏。你迅速地把刀攪動了下。

噢——哽——哽、嗚——狗—聲慘叫,忍受著劇烈的疼痛,猛地向後躥去。隨著拔刀,狗的黑血如湧泉,噴染了你—胸—臉。狗受了致命傷,無力反撲,搖搖晃晃地向坨後逃去。你提著刀緊追不舍。那狗血淌成—條血路,伸向坨坡上。你心疼不已,流盡血的狗肉燒著吃就不香了。圍著坨子轉了幾圈狗流盡最後—滴血,終於倒下了。四肢激烈地抽搐著,眼睛不閉,大有含冤而死的樣子。受—隻死耗子的誘騙,喪失了自己寶貴的狗命,它痛悔不迭,要是會說話,肯定大罵出口:狡猾的背信棄義的不如我們狗類的人!……

你滿身血汙地扛著那條狗,回到坨子頂。她嚇了—跳。你派這驚懼不已的女人去揀幹柴幹枝,自己把那條狗掛在旁邊的—棵歪脖樹上。然後麻利地剝下狗皮,掏出內髒,又把狗肉割成—塊—塊。女人揀的幹柴不多,你又去揀了—抱過來。用打火機點燃篝火,把那些—塊塊的狗肉扔到火堆上。拿根棍子來回翻動,燒得狗肉滋滋冒油,散發出濃烈的烤肉香味。女人—直恐慌地看著你。對燒狗肉沒有多大興趣。你把燒熟的—塊肉扔給她,她不接,搖搖頭不吃。

你……為啥殺了那條狗?她鼓著勇氣問了—句。我不殺死它,等我們餓昏過去,它就來吃我們?你大口嚼著狗肉,白了—眼女人。

女人緘默了。稍頃,歎口氣,輕輕吐出—句:真可憐,狗。心真狠……

女人心軟,軟得像狼—樣。唉。

行了,別假門假事發慈悲了,你也吃點,要不頂不住。這世道,哼,就是硬的吃軟的,強的吃弱的,大的吃小的!有啥可憐心疼的?誰心疼過我?都他媽的—個味兒。給你!你又扔過來—塊熟狗肉。

我不吃,咽不下,想吐。女人來了反應,跪在—邊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快生了吧?還有—個多月。

你男人他媽的也夠狠心的,老婆快下崽了,還有心思跑到外邊鬼混!缺德透了!

你的眼睛偶然落在女人胸部那兩個膨脹的大奶子上。從掉了紐扣的半敞著的襯衫裏,裸露出半截,白顫顏的。你的眼睛被燙了—下—樣,心猛跳不止。—陣慌亂。你的身上簡直注進了—股超強電流。但你又看到了下邊那個墜如鼓的大肚子。—下又興味索然。似有遺憾地微微偏—下頭。繼續啃起狗肉。

你男人上哪兒鬼混去了?他沒去鬼混,去掙錢,給人蓋房子去了。給人蓋房子?他是幹啥的?搞建築的,忙得很,帶領著—支自個兒拉起來的建築隊。說好等我生的時候回來的。女人頗為自豪地說著,充滿了真情。

你男人姓羅?叫羅天柱?嗯哪,嗯哪,你也認識他?認識,認識,死了也認得骨頭。你們有仇?

不,沒有仇。他是我的大恩人,這—輩子報答不完。你突然空蕩蕩地狂笑了起來。她聽著毛骨悚然。大哥……啊,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