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下有一海眼，眼上覆以大鐵釜。釜，乃大鍋也！釜上為此塔。若無此塔，則海水上泛，東土人皆為魚鱉矣。忽一日，白塔突然一裂兩半，海眼中水浸浸然溢於塔外。堵塞不成，漏洞日漸擴大。都中人大慌大恐。寺僧請四方匠人，皆束手無策。一日，市井上忽來一老者，背負鐵鋸，手持大鍾，口呼：‘鋸大家夥！鋸大家夥！’專在廟之左右走動。有推缸抱壇求鋸者，老人笑而拒之，曰：我鋸大家夥！易以巨缸，老人仍嫌小。巷人怒日：如此大缸，老奴仍嫌小，白塔體大，今裂矣，何不前往鋸之？老人應諾而去。是夜，忽聞塔上有叮叮然若鋸之聲。至天明，塔縫已合上。有大鐵釘數枚，塔身圍大鐵箍三匝！至今，鐵箍猶存。不信，汝等可前往觀看。”
“啪”，驚堂木一響。他柔婉纏綿地唱道：“此老者，並非別人，乃是……魯班顯聖哼嗯……”
很難說清大雜院的聽眾真的聽懂並喜歡他這段評書，因為裏邊除了故事情節，還有很多諸如“奉敕重修”、“禦製碑文”、“內藏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梵文尊勝咒”、“禦製滿蒙漢西番合壁大藏全咒十六套”……這類專有名詞。人們感興趣的也許是後半部。然而不管聽懂與否，伍全健象在迷夢中似的聽得微張著嘴。陳大叔一直閉著眼睛，似乎心領神會地點著頭。這個頭一直點到李浩淵那聲韻味十足的“哼嗯”圓滿地結束，他才抬起頭看了眼李浩淵，剛要叫好，李浩淵已經站了起來：
“父老兄弟們，咱們得信守前約——我們有急事，得告辭去辦點事兒……”
“好！沒挑！”伍全健高叫起來，“完全的專業水平！看那作派！那一招一式的架式！嘿，浩淵老弟，你還不進個文工團？”
陳大叔揮臂止住讚聲雀起的眾人。“行啦！行啦！放我們走吧。走，浩淵。”
他們往門外擠去。浩淵簡直象被圍住的流行歌曲演唱歌星，一步三停地應酬崇拜者的讚譽和糾纏。
也正是此時，靠門的地方情緒已經有些變化，一些竊竊低語和小心的問詢聲悄然而起。人們自動地閃開一條道，兩名穿著白色製服的武裝警察威嚴地走來。他們身後是街道積極分子殷大媽。在出示拘捕證之後，浩淵兄弟已是麵無血色，低眉順眼地把雙手微微一並，“哢嚓”一聲，被銬在手銬裏了。接著被夾在兩個民警中間，帶走了。
這實在是個太突然的變化。所有的人都沒反應過來。人人都象被驚呆了的山羊，無聲地睜著受驚的眼睛。隻有袁毅反應快一點，他連忙跟出院子看個究竟。發現每個院子的拐口處，都站有一名公安人員，待犯人過後，便尾隨其後。看來，這是真正的擒捉罪犯。那輛帶著藍色報警器的公安車輛開走了，消失了，但警報器的怪聲還在袁毅心頭晌了很久。他回到陳大叔家。街道派出所的民警小李正和街道積極分子殷大媽向大家解釋事情的原委。屋裏的人們正表現著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騙子？！”
“喲喲！”
陳大嫂突然哭起來，擂鼓一樣把拳頭砸在陳大叔的背上。“老不死的！你嘬吧！你白活這麼大年紀啦！你不好好給我上班，天天招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這兒鬼混……哎喲，丟人哪！”
袁毅看到蓉蓉在人群後邊，篩糠一樣發抖。他走過去。蓉蓉抱住他的胳膊，抱得那樣緊。伍全健正悔恨地嘬著牙花子：“嘖嘖，真是，我還他媽的求他調換工作呢！嘿，敢情撞到流氓詐騙犯手上了！”
我說他怎麼那麼能說會道呢，敢情是說唱團開除的！
嚕，他媽的，可惜了我這瓶《尖莊》和燒雞！得，算喂他媽狗了！“他走了。”
殷大媽正耐心地對魏老太太解釋：“他不叫李浩淵，叫戈曉舟。我什麼時候看出來的？打他來了沒三次，我就覺出他氣味不正……”
魏老太太嘴裏嘟囔著什麼，剛要走又想起自己那盤子。盤裏還剩著兩個鹵雞蛋，她氣哼哼地把蛋摜在地上，用小腳跺扁了它。
鄰居們拉開了哭叫的陳大嫂。民警小李正叫陳大叔講清楚戈曉舟共托他買什麼東西，交給他多少錢。陳大叔說手頭隻有李……戈曉舟交的一百九十元錢，是買飛鴿大鏈套自行車的，其他買家具之類的錢已經轉交給賣家具的商店朋友了。小李叫他明天一早去派出所交待清楚各種必須澄清的問題。小李和殷大媽剛走，陳大叔突然自己抽著自己的嘴巴叫起來：
“嗨呀！我幹的什麼事兒呀！這是怎麼說的？！架了一輩子鷹的人了，到頭來倒被鷹架了！嗨呀！”
他突然從剛剛坐下去的椅子上躥起來，一個箭步蹦到院裏，直撲雞窩。那雞已經被陳大嫂收回窩去了。
他掏出它，衝著那咯咯驚叫的母雞吼道：“我說怎麼這麼晦氣！都是你！小孽障！母雞打鳴！沒他媽好事！我毀了你！”說著他竟一口將那雞頭咬了下來！那雞瘋狂的號叫頓時在大雜院斑駁的夜色裏消逝了。
袁毅終於把蓉蓉扶回小屋。她就象剛剛踢完加時賽的足球運動員，全身的肌肉和骨頭都象分崩離析了一樣。他費力地讓她站直，以便能讓她看見他鎮靜的眼睛，好給她打打氣。她的眼眶倒很不簡單地包容了那麼充足的淚水，沒讓它們掉下來。也許他的鼓勁的目光起了作用，她強作歡顏地朝他作個怪相，結果適得其反，這隻使她的臉麵象隻可憐的母猴：“袁毅……哎，”她說，“多傻……多傻……”
熱淚刷地從她麵頰上流下來。他張開雙臂抱住她。他們說不出一句話。他除了感到她的心髒猛烈地敲擊著他的胸膛外，還感到她用牙齒咬著他的肩頭，好使自己別放聲抽泣。但他還是聽到她壓抑著發出的鳴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