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幾天他們都默默無言地上班。袁毅心中充滿歉意,覺得自己給她帶來了無法忍受的煩惱。他看到她發蔫的樣子,就想起遭霜打的茄子秧。他於是用新的目光,安詳而自信地瞧著她,那目光告訴她:
一切都沒什麼了不起,一切都會成為過去。
他再次鼓動她去郊遊。好吧,她嘴角泛出淡淡的一笑,去散散心。他們出門的時候,碰見陳大叔。
這個質樸的漢子耷拉著腦袋,眼圈發烏。他剛從公安局回來,大概又去澄清或揭發什麼。他用大手拍打著自己的腦瓜:“蓉蓉、袁毅,豁出我的老命,砸鍋賣鐵,我也要包賠你那一千塊錢!”
“陳大叔,何必這麼說?我們這輩子都感激您。在我們困難的時候,幫我們找房。”蓉蓉說。他們安慰了他一番,那一個則眼淚汪汪地聽著。
“兩萬!這小子前前後後騙了兩萬塊錢哪!不讓他吃黑棗,也得判他無期!你們的錢……唉嘻,真是黃鼠狼專逮病鴨子……”
“您看您,陳大叔,這事兒我們不在乎。真的。就當我們給吃了、花了,不就結了嗎?”
蓉蓉再三表示,她確實不在乎那點兒錢。但她心裏那股窩窩囊囊的勁兒,是不會輕易跑掉的。在西山八大處山徑或小溪旁,她始終是無精打采的,睜著淒惶的眼睛,看著奔流的水波和飄移的雲彩。
無論袁毅給她講什麼笑話,她都似聽非聽。中午過後不久,天空烏雲突然聚集。袁毅催她趕往附近的一座小廟中去避雨,她說:“淋淋吧,淋個透濕多舒服。”幸虧剛下雨時,他們已經進了小廟。她坐在廟門的門檻上,看著茫茫煙雨在山峽裏迅疾地翻滾,聽著滾滾雷聲漸漸遠去。袁毅則掏出一本書,翻看著。她要求他給念一段。於是他便念道:
在你平懸的身體的兩側,有一大隊穿戴整齊的主教在列隊行進,他們走到你的耳旁都低聲對你說:你為什麼仇恨我們?難道我們不是羅馬人?
接著,由四個長著琥珀色眼睛的黑石巨人扛來一頂宗禦轎,禦轎隨著他們的腳步晃動,上麵的教皇坐在白色和金色綢緞的遮陽傘下麵,……當他的腳幾乎碰到你的腳時,他緩慢憂鬱地說話了,他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墳墓,有生命的牆壁發出噓噓的回聲:
嗬,你懸在半空,你在我腳前癱瘓,你的嘴唇動不了,甚至你的眼睛也合不上,你無法避開我。
你想,睡覺,想靠著地麵,而你卻失去了地麵。
你被這麼多聖像守護著,而你卻沒有能力將它們依次排位,也沒能力說出它們的名字。
你為什麼要愛羅馬?難道我不是這個被消滅的,已逝去的世界之都裏多少世紀以來陰魂不散的帝王們的幽靈?
“他的頭變成灰色,接著他全身衣服變成藍色,他融化在一道厚犀的光線中,這道光在廳中間聚成一點。”
他念著,她聽著,他們雙雙被這段文字驚呆了。半晌她微微仰著頭問他:“我是懸在半空中嗎?我是失去了地麵嗎?”他想了想,未置可否地回答:
“我們都既懸空又沉重地墜入地下。”
也許是廟門旁的穿堂風很大,回家之後,蓉蓉病了。夜裏,她開始發燒,說夢話,有時汗如雨下,有時冷得渾身發抖。第二天,她沒能從床上爬起來。
袁毅於是給單位打電話請假,專事照顧她。這使他在她睡熟之際,得到了看書的機會。在照看她的第三天,他在讀《福克納評論集》時,發現這位美國作家由於不斷寫“家鄉的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終於“創造出一個自己的天地”,他發明了一個莫須有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搞了個“約克納帕塔法世係”,並以此世係寫了十五部長篇和幾十個短篇。這個世係是個寓言,彙集了美國南方社會的本質。這個說法使袁毅立即聯想到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的最初構想剛出現時,巴爾紮克老頭高興之極地寫信給他的妹妹,說他找到了“通往天才的道路”。同時袁毅又想到哥倫比亞作家加西·馬爾克斯,這位拉美“爆炸文學”的巨匠,不也發明了一個“馬孔多”村落嗎?在對馬孔多的描寫裏,馬爾克斯“彙集了不可思議的奇跡和最純粹的現實生活”。這些發現和聯想,使袁毅突然感到喉嚨千渴:自己一直苦惱和追求的答案,不正在這裏嗎?他為什麼不可以發明一個以中國文化傳統為依據的鄉鎮?為什麼不能搞個“世係”他的野心被這個想象狂烈地扇動起來。這時蓉蓉突然高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