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2 / 3)

“媽——爸——!快!快!快拉我一把!我——”

大概由於夢中的恐怖,她渾身緊張地抽搐了一下,雙腳還重重地把床鋪磕出了響聲。他連忙站起來走到她旁邊,但她卻再也沒什麼動靜。這麼說,她那個夢已經作完了。他看著她,無聲地歎口氣。接著他又沉浸在藝術構想的天地裏。正當他漸漸往深沉的境界內探進時,門外又想起送傳呼電話的老頭的叫聲。他接過傳呼電話條,上邊寫著平四和回電話的號碼。他去了。平四在電話中告訴他:你的工資全部扣除,獎金自然更沒影了。袁毅在電話中聽著,並沒感到一點驚奇。平四則在電話的另一頭表現出一副要為哥們兒兩肋插刀的勁頭:“袁哥們兒,你說怎麼辦?”“我一會兒回廠子一趟。”

在回家的路上,袁毅抬頭了望狹窄胡同上空的團團白雲。它們在藍天上那種悠然自得地飄浮舒展的樣子,吸引著他眯著眼睛看了很久。那雲層裏似乎傳出蓉蓉日記中的那句話:他由於父輩的罪惡而走上了今天的道路。你的生父遺棄了你逃往台灣,你的養父出於複雜的忠誠,迫使朋友早夭……是你拋棄前嫌,站在一個有胸懷的高度上觀察和理解這一切的時候了。你需要時問,去尋尋根,找找那個膽小怕事的資本家,盡可能搞清這一切的來龍去脈,你還應當加深對你養父養母的理解,還有對周圍的一切人……總之,你要幹的事情很多很多。你應當問一個現實主義的問題:在這負擔的後邊,隱藏著什麼樣的曆史文化?我現在尤其需要種種傳說、神話,就象福克納引用“神話模式”,有意識地使他的敘述大致與某個神話故事平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套用荷馬史詩的神話模式,馬爾克斯廣為運用印第安傳說和阿拉伯神話以及《聖經》故事……我呢,我應當花上一段時間去搜找中國文化中的多種養分……

蓉蓉正蓬頭垢麵地坐在床沿上,光著兩隻腳在床底下探索拖鞋的去向。他忙問她要什麼。她要喝水。他給她倒了一杯,又把她床頭前放了個小方凳,擺上暖瓶和水碗,然後告訴她說:“十點多鍾了,我去買點兒菜,你想吃什麼?”她搖著頭表示毫無食欲。他於是安頓她躺下,徑自推車來到街上。

全廠幹部正在會議室開會。屋裏煙氣騰騰的。

袁毅東來西往地在門口踱步。王廠長正哼嗬哈地打著官腔暢談“我廠大好形勢”。“……然而呀,在大好形勢下也有逆流,有那麼一些個別的人哪,是兔兒爺騎搬不倒,舒坦一會兒幹一會兒!譬如業務,提出一些非理要求,按他們拉活量,搞提成!想得倒美!你是幹這行的,你拉不來活兒呀,那是你的恥辱!提什麼成?金錢掛帥……”

“屁話!”坐在門口的老業務員老彭嘀咕道:“你還不撤我職?你不降低成本搞競每,誰來找你?質次價高!上外邊去拉活?一說價碼我臉都發熱!”

他旁邊的人看著他笑:“形勢大好!是呀,咱廠都要動員工人拿70%的工資回家抱娃娃了!”

底下簡直開成了議論會。王廠長的每句話,幾乎都引起議論、訕笑、反駁。“趁早他媽下台。”“就是!”“公司有什麼消息?”“正醞釀著民主選舉,撤換不稱職的幹部。”

袁毅嘴角帶著善意的微笑,平心靜氣地聽著、看著這一切,和那些招呼他的幹部點著頭。然後又去聽王廠長那帶著沒完沒了的“嗬、嗯”講著的車軲轆話。他聽著,覺得這裏真有不少學問。他聽著,心裏還莫名其妙地湧起對廠長的憐憫之情。當個廠長也不容易嗬,王廠長還真是早來晚走,含辛茹苦,卻總是慘淡經營,並被工人和他周圍的幹部暗暗的罵聲晝夜包圍著,他大概到死也得不到工人們的諒解。是的,要在今天之前,他準會還象過去那樣,一見到他,和他那張陰沉的黃臉,有氣無力卻又官氣十足地講著空洞無物的廢話的樣子,他準會在心中暗罵:他哪兒有半點現代企業家的氣質?他的臉色就象垂危的病人……可現在,他才犯不上去指責他呢!他腦中正閃出這樣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