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這肯定是中國式的笑——記得有一次看外國電影,裏邊有個中國人,那人一出現就帶出中國式的笑“嘿嘿嘿”。那些洋人們一個個都滿腹經緯地談著嚴肅的事兒,他卻隻是點頭哈腰地笑。這笑引人反感。可現在,他正帶著這種笑。
“蓉蓉,我跟你說,我是想在你病好了之後告訴你。現在,要是你要聽,我告訴你我真實的想法。”
“你的想法……可我有什麼事瞞你嗎?”她悲傷地歎口氣,重又把頭扭向牆壁。
這是幹嘛?她怎麼會象一般的家庭主婦似的,腦子裏塞滿了占有家庭支配權的支配欲?難道這種事沒和你商量,就值得如此大動肝火?但她確實在生病。他不能責怪她。他於是耐心解釋道:“我覺得,一個存在的人總會感到來自三個方麵的挑戰:家庭生活、職業、流行的價值標準。但歸根結底,一個人存在的價值決定於個人的抉擇。你病了,我簡單點說:我們化在生存必要時間的精力太多了,這影響我們作出更多的貢獻。”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
“你是說,我抻了你的後腿?”
“你怎麼了?蓉蓉?你怎麼會抻我的後腿?相反,我倒以為,你選擇了我,隻會使你臉上早早地生出皺紋還有……頭發變白……想想你結婚前的日子……”
“你……你居然……”她的嘴角委屈地抽搐著。
“你別誤解。蓉蓉。我是說,我愛你,一輩子都愛你。無論你在哪裏,我在哪裏,我都會想著你,愛著你。這種愛,決不會因為我們不在一起而有絲毫減弱。相反,隻會加深。你懂嗎?”他坐在床頭看著她說。
她鎮靜地反問:“你是要叫我回家去嗎?”
“咱們都需要恢複恢複。”他把臉扭向一旁說。
瞬間,兩行酸楚的淚水湧出她的眼瞼。
“恢複?回家?我這樣子是沒法回家的。我偷偷和我媽見麵時,我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擦得香噴噴的,就象那些剛結婚的媳婦似的。我告訴她,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生活得很幸福……”
他不禁把她摟住。他們一同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沒有出聲。王潔實和謝莉斯還在咀著什麼曲子,現在似乎是兩個曲子的間隔期。這使小屋寂靜得如同深夜的星空。突然,笛聲從這深邃的夜空中純淨地傳來,遙遠而又飄渺,接著是帶著深沉歎息的女聲,流水一樣憂傷地灑滿房間:
我們麵前有條河……
蓉蓉伸手關掉錄音機,同時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
“我一直怕聽到這支歌。”她盡量用平緩、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我不願承認這個存在。真的,袁毅,我從來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袁毅木然地聽著。
“我曾經想,也許我沒適應過來過去,每天,無論早上和晚上,我都能想很多問題,很多事兒,很多明天的事兒,現在,我天天想柴米油鹽……嗨……我想著怎麼幹才能縮短花在這上邊的時間。”
“但是,這個時間是縮不短的!你必須得把命都搭進去!我就象孩子們手裏玩的蝴蝶,翅膀上絲綢一樣的花粉被抹掉了,我飛不起來,隻能在角落裏撲騰。我的腦袋裏就象被抹掉花粉的蝴蝶翅膀,隻是一片斑駁的空白。我覺得在掙紮中掛到了一張蜘蛛網上,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隻蜘蛛得意洋洋地爬過來,隨意地吞吃我的任何部位。可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嗬嗬,幫我把那張網打掉吧!快點兒!去吧!”她伸出一隻蒼白的胳膊,指著掛在屋角的一張很小的塵土網叫起來。袁毅被這突然的歇斯底裏發作弄得不知所措。他看了看牆角,想糾正她,那是灰塵網,不是蜘蛛網。但她卻在哭叫中抓起掃床的笤帚朝那個方向扔去。
“你還呆著幹嘛?去呀!去呀!”
袁毅撿起笤帚,在那屋角一胡嚕,那張網便纏到笤帚上。
“你把它扔到外邊去。燒了,扔得遠遠的,別叫我再看見它。嗚……”
袁毅默然無聲地走出門,劃根火柴,在髒土箱前點著,並眼睜睜地瞅著它付之一炬。然後他帶著安詳、鎮靜的神色走回屋。蓉蓉顯得十分疲倦地躺在床上,被子隻蓋在腰際,衣衫和頭發零亂得象剛剛結束一場廝殺。他俯下身把被子拉上來遮住她的胸部:
“我決定和父母搬到一起去住。你也去吧?”
她嘴角泛出一種難以理解的笑意,隻是緊緊地盯著他,未置可否。她早說過,她不願和婆婆住在一起。
晚上,薑芒來了。蓉蓉因為他的到來精神稍好了一點。大概怕屋裏空氣齷齪,她讓袁毅把門打開一會兒。“這樣看見你,我真有點兒不好意思。”她輕輕搖著頭說。頭發在她臉上和枕頭上象鐵鏈一樣擺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