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從平四那兒得到的教訓,袁毅在薑芒進屋時就及時擠眉弄眼地暗示了薑芒,少說些夾雜著“哥們兒”“嘿兒了蜜”一類的話,著重聊聊各地的風土人情、趣聞逸事。薑芒在談這些時當然是把好手。
蓉蓉聽著笑了,似乎有股春的氣息終於吹進她的肺腑。後來他們煮麵條吃時,蓉蓉便側身麵壁,安靜地休息去了。
“你的漂遊計劃進行得如何了?”袁毅吸溜著麵條問。還沒容薑芒回答,袁毅就已經放下飯碗,用手指著蓉蓉,又指著耳朵,擺擺手,同時他又指著心,然後大拇指頂在小拇指的尖尖上。那意思是說:他和薑芒的談話,最好別讓蓉蓉聽見,女人嘛,心眼總是特別小。他跟他有要事商量,等他吃完,上外邊去聊。薑芒會意地點頭。然後他們倆就扯別的閑話。然而扯著扯著,就又扯回到漂遊上去了。
薑芒說,他現在天天窩在圖書館裏查有關黃河的水文資料,作筆記。“最不喝兒了蜜的一件事是筆頭子不靈。我需要有你那兩下子,能迅速把生活變成藝術,變成散文、小說、詩歌。”袁毅笑了笑,雖然一聲沒吭,但他卻忍不住地做了個手勢,那意思是讓他放心,他能幫他解決這個問題。薑芒高興得拍著大腿:“哥們兒,那可真喝兒了蜜!”他隻覺得蓉蓉不會聽懂他們說什麼,因為她看不見他們的手勢。袁毅說:“當然了。”“嗬,真喝兒了蜜!”憋了半天的“喝兒了蜜”終於從他口中傾倒出來。接著他又比劃著手勢問袁毅,是真的要和他一起去漂流?
他指指袁毅,再指指自己的鼻尖,然後作出在筏子裏東搖西晃地隨波逐流的樣子。那意思當然再明顯不過了。袁毅頻頻點頭,還不斷指指蓉蓉,勸阻薑芒別高興得忘其所以。但他還是一個勁地手舞足蹈。
吃罷飯,袁毅以為蓉蓉已經睡著。他聽到她的呼吸平靜而均勻。他讓薑芒先走。他躡手躡腳地出屋。蓉蓉卻咳了一聲。他連忙回來問:“想吃點什麼嗎?”蓉蓉搖了搖頭。“薑芒要走了。我去送送他。也許我們在外邊要多聊會兒。你一個人行吧?”
蓉蓉還是頭朝著牆,點了點頭。然而正當他在關門時,突然聽到蓉蓉的叫聲:
“袁毅——”
他不解地走進來。她正用雙臂支撐著身子坐起來。她睜著好象是火辣辣的眼睛注視著他。那耳光是專注的、充滿感情的。
“你在走之前不隨便給我講點兒什麼嗎?”
“我去送送薑芒嘛,這能用多長時間?”
“可我突然想聽像跟我說點兒什麼……”
“唉,真任性!你呀!好,我給你聊一段……”
他想,還是叫她笑一笑,輕鬆一番為好,便說,“‘還我天足’與‘保衛三寸金蓮’的拉鋸戰,你猜在中國持續了多久?半個世紀!‘海禁’未開之前,姑娘們的腳是一代一代被包下去的。每個女人都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鴉片戰爭前後,人們看到外國女人的大腳,先是嘲笑人家‘大洋船腳’,後來才悟道:噢,女人可以不包腳!康有為於一八八三年堅決反對大女兒康同薇纏足,並糾合同仁發起《不纏足會》。首先遭到親友反對。五十年後,婦女天足,才被社會所徹底接受。所以你要上大街看到小腳,可以憑這段典故估計很多……”
“袁毅,”蓉蓉輕聲叫遭,“我是天足,可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遠去……”
袁毅聽著,心髒猶如置於顫動的水波中似的,動蕩了好一會。他吻了吻她的額頭:“我該去送薑芒了,他大概都等急了。”
薑芒正不耐煩地在街燈下左顧右盼。他手上的煙卷亮著黯淡的紅光,象隻焦急的眼睛。袁毅邊走近他邊點上一棵煙,他大口地吸著。他們在狹窄的胡同裏朝燈火通明的大街走去。他們走著、聊著。
談話已經圍繞著漂遊的具體事宜。其實,一切都準備得喝兒了蜜,薑芒說,他隻是因為搜尋資料和練習表達,才耽誤下來。天已轉熱,該動身了。該動身了:街道兩旁那些高大的鑽天楊樹葉,已不象初春時僅如蠶食般絮語,它們仿佛因樹葉密聚而呈威武狀齊聲鼓噪。那聲音象河水的奔流,海浪的喧響。
在這種喧響中還夾雜著茉莉花濃鬱的香氣。他們嗅著,腦際裏湧現出遙遠的圖畫。晚十一點多鍾,他們拖著各自的影子分手了。
是呀,應當很好地安頓她。一個人總會好辦些。
想到將分手一段時間,袁毅不禁加倍地想快點見到她。他加快腳步。不,他不相信他們會互相厭倦以至同床異夢。他愛她。愛她的一切。從她的聲音到她的眼神,她那天鵝絨般的皮膚和半夜的囈語,她走路的姿勢和幹家務活時的歎息……他不會再認為她生活能力弱,相反,甚至她的弱點,都構成他對她的感情的一部分。想到這些,他不禁感到心底裏湧出一股不絕如縷的聲音。那聲音,是一首委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