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未來已在叩著你心靈的門窗。你聽到它的叩門聲。你迎著她走去。你從“萬春亭”上擇小路下山,引起躲在樹叢中談情說愛的男女鄙夷的目光。不,我不是偷窺春情的人。我在尋找失落的花朵和它殘留的芳香。在夜的喃喃細語中,隱藏在夜幕後邊的建築,正從它那漆黑的大嘴裏張開或黃或白的牙齒。它們的光亮又象柔和的星星一樣在發光。縱橫交錯的馬路是城市的血脈,把人流輸送回家庭細胞。夜晚象一座橋梁,連接起由白天組成的閃光河麵上。那裏的河水總閃爍著誘人的光輝。而夜晚,人們就會在這座橋梁上作著鬆弛的夢想。它會給裸露的生活,重新披上端莊的黑紗,象真實的夢境一樣美麗迷人。是的,生活總是十分美好的,它就象一個在爐旁烘烤的饅頭,漸漸發出誘人的清香。但必須恰到好處,若烤成焦炭,是連充當涮羊肉用炭的資格也沒有的。一個姑娘就這樣離我而去了。我不知道她將如何處理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薑芒的媽媽出的主意蠻不錯。你給她父母寫信,告訴他們,她失蹤了。他們若來找你算帳,要女兒,就是他們當真不知道她的下落。若是他們不理睬你,那麼,就是她懷孕了,躲在家裏。她不是說她沒吃任何藥嗎?不是最想吃辣的、酸的嗎?一個醫務工作者懂得如何保護嬰兒。她怕你有一種家庭責任感,於是選擇這種方式刺激你。薑芒的媽媽實在是有見地。但願生活符合她這種最理想的解釋。袁毅聽從了薑芒的媽媽的勸告,發了一封信,那信中還說,他明天晚上就要啟程……但願郵遞員同誌別延誤他們接到信的時問。
她真的懷孕了嗎?
火車噴吐著白色的呼吸。袁毅微笑著和所有來送行的人握手。薑芒那狂放的喜悅使他臉上放射著勃發的色彩。他們倆被圍在中央,祝福的辭句象暴雨一樣衝刷著他們。
“沒問題,我們當然會活著回來。”薑芒充滿自信地回答。袁毅則在機械地重複著簡短的話語時,偷眼往站台入口處張望。她接翻信了?還能見到她嗎?生活總是這樣,它把愛給了我們,卻又以難以想象的手段把愛從我們身旁奪去。然而,記憶中的愛又總是透過心上的裂縫冒出來,讓人痛楚。“你放心,我們怎麼會讓水給衝垮呢?既然我們已經經曆了更險惡的沉浮……”袁毅回答著別人的問話,仍透過熟悉的和陌生的人頭縫隙往站台口那邊張望。
還沒來。不過,還不錯,他還一切都能控製。他讓自己象薑芒一樣容光煥發,但內心卻比出征的戰士還充滿難言的複雜。要控製住,一個男人不會因為一個女人沒來而露出魂不守舍的模樣的。他隻讓自己臉上象薑芒一樣,流露出玫瑰色的夢想。這種夢想再被狂熱的喜悅罩上一層色澤動人的光暈。
他們被人們簇擁著上了火車。
“還有一分鍾就開車啦!快上去,把窗口打開!”
有人喊。
薑芒在前邊分開車內甬道上擁擠的乘客。袁毅卻覺得疲倦已襲上心頭。他不時落在後邊,又趕緊追上去。他咬著牙往站台入口處又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他突然高叫:“嗨,讓開路——”
被他推開的乘客有的用眼瞪他,有的不滿地嘀咕。
薑芒已經把窗口打開了。他正探頭和他們一一握手。詹尼在喊:
“袁毅!袁毅呢!”
袁毅剛探出頭,火車開了。轟隆隆的巨響從袁毅心頭滾過,他終於又往站台入口處望去——突然,一股帶著芬芳的彩色花瓣,象成群飛舞的蝴蝶似的,追逐著撲到他俯倆的臉上。隨著那一片笑聲,送行的朋友們追著火車,從兜裏或書包裏抓出大把大把的花瓣,奔跑著往他們臉上擲來。形成了一片讓人怦然心動的花瓣雨……
袁毅再次往站台口望去,透過如雨的玫瑰花瓣,送行的人們紛紛從台口退走。然而在那連成一片的背景中,分明有一輛黑色的轎車迎麵開來。車窗口探出一張熟悉的臉——是蓉蓉嗎?花瓣如雨在他眼前飛舞。他拚命從窗口探出身去。真的是他們嗎?那個車停了,從車裏走出幾個人——五個,他們失望地看著遠去的火車。那五個人,似乎……是蓉蓉、她的父母,還有袁毅的養父、養母……他們居然湊到一起了?蓉蓉似乎正滿臉失望地朝奔馳的火車張望。他拚命招手。但她似乎沒看見。
袁毅覺得腦海裏彌漫著醉人的花香。她終於來了!可是,按照交通規則,或是車站製度,這一切怎麼可能?於是他又看見,交通民警的摩托已經停在那輛小轎車旁。一位警察正板著公事公辦的臉,接過那位司機的駕駛執照。車站帶紅臂章的工作人員,也正迫近他們。
蓉蓉卻仍在送行的人群中鑽來穿去地追逐火車。
火車則已經駛進深沉的夜幕。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七日初稿畢。
四月二十八日第一稿改畢。於北京圓明園。七月十三——二十九日,二改於秦皇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