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嶽母大人下
這般說著,已到了醫院。我把嶽母背進了急診室。值班人夫又摸又聽又驗便俅,折騰了好一陣,又讓去做X光透視。這時嶽母疼得更輕了,有我和曉燕扶著,已能緩慢行走。透視單拿回來,大夫便很果斷地說,我看沒什麼大事,也許是腸梗阻,順暢下去,也就好了。曉燕仍不放心,看了我一眼,我知她眼神裏的意思,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人別有短,一有短就被人熊住了,有屁都得夾著。曉燕見我不說話,隻好自己說:
“可別是胃穿孔啥的,聽說一穿透了,就不那麼疼了,耽誤了可了不得呀。”
醫生翻了她一眼,很不滿地說:“穿不穿孔,我還看不出?你信不著我,自個兒找個地方把老太太的肚子劃道口看看。”曉燕忙賠笑說:“不是才好,聽您這麼說,我們家屬就放心了。”
大夫似乎也感覺到剛才的話說得太臭太硬有失醫德,便說:“你們要不放心,就讓老太太到觀察室躺一陣,看看再說。”嶽母忙接話:“不看了,回去,我回家去,我就在家裏躺著舒坦。”
大夫說:“也好,你們把急診室的電話記仵,再有情況,我馬上趕到你們家。我估計天亮前絕不會有事了。”
回到嶽母家時,已過半夜。嶽父早哄女兒在他的床上睡下了,呼呼的睡成個小死豬樣。嶽父有好幾個孫子孫女,卻隻對這個外孫女最親,一輩子跟誰都沒話,卻隻要跟外孫女在一起,便滿麵春風又說又笑沒完沒了。孩子小時是這樣,如今已成了天之驕子大學生,姥爺見了她更是談天說地妙語橫生口若懸河。甩母不止一次羨慕地對我和曉燕說,誰說你爸不愛說話,這就叫緣分啊!嶽父看嶽母無大恙,便打著哈欠,很快回他的房間了,掩門前還說別動孩子了,就讓她跟我睡吧。我看曉燕又陰沉下來的臉,情知自己又成了一塊人家用過的抹布,該扔掉了,便很覺為難地對嶽母說:
“媽,那我先回去?”
嶽母立刻說下半夜我再鬧騰起來可咋整?家裏也不是沒地方,你快去曉燕的屋裏歇著吧,折騰大半宿,也累壞了你了!”曉燕哼了一聲,轉身就往自己的屋子走,房門重重地響了一聲,可我注意到了,裏麵卻沒有響起上閂的聲音。
屋子裏隻剩我和嶽母了。我局局促促的不知該怎麼好。嶽母突然笑了,小聲對我說:“你還等啥,快去歇著吧。又不是新姑爺?,麵子還矮呀?”
嶽母的燦然一笑,讓我陡然大悟,莫非今晚這一切,都是老太太的精心謀劃?從九時起,到夜深留住在這裏止,老人家可算處心積慮,運籌到家了,既給我創造了機會,也給了曉燕麵子,又一切並不說破,就實現口順理成章穩穩實實不動聲色的軟著陸,難怪小且(這種時候我還想到小且,是不是很沒意思?)都說她是髙人!那老人家讓我背她樓上樓下跑累成個孫子樣,除了給我一個充分表現的機會,是不是也有了一層懲戒的意思?想到這裏,我不由心裏熱熱的,酸酸的,回頭掃了曉燕的房門一眼,發自肺腑地低聲說:
“媽,謝謝您!”
嶽母點點頭:“兩口子打架不記仇。知道自己不對了,就多說幾句軟話吧。”
我仍有疑團在心,便小心地問:“媽,那陣……你老身上咋出那麼多的汗?”
嶽母得意一笑:“你吃下兩片撲熱息痛試試,這也用問?”竟是小小魔術!
我進了曉燕房間,曉燕已和衣裝睡,一床大被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我躺到旁邊去,涎著臉扯被角,那被子越發裹滾得嚴實。我說:
“娘子可憐則個,給小生一點溫暖吧。”
曉燕說:“你少來惡心人,找溫暖你到別的地方找去!”我一時語塞,不知再說什麼好,想了想,不由又想到今天這一夜的事情,便說:“哎,你說,你媽今天的病是是裝的?”要不我咋說曉燕是“傻傻”的呢,我把話點到這一步,她竟還沒醒悟,仍恨恨地說:“你媽才裝病呢,折騰人啊?”我說:“折騰了,才好讓你我小兩口打架不記仇,又睡一個小枕頭啊!”
曉燕怔了怔,突然就翻過身,滾到我懷裏來,對我也不分個地方,一邊無聲地哭一邊又是掐又是擰的,著著實實都下了狠勁,眼淚鼻涕也蹭抹得我滿身滿臉。我頓覺周身似火,壓憋了半個多月的青春岩漿立時就要奔突噴發。事畢,曉燕貓兒似的蜷伏在我懷裏,喃喃地說:
“你不會再扔下我們娘兒倆去學陳世美了吧?”
我久提懸空的心終於穩穩地回落到了心窩窩裏,說:“不會不會,咱本來就不是那種人嘛。再說了,還有老太君掌舵導航呢,黑燈瞎火大浪滔大的我有兒個膽子敢亂開船?”
曉燕說:“這些日子,我媽也沒少跟我說,說男人都是這德行,吃著碗裏的,看著盆裏的,是貓就喜腥,天生這性子。她還說……”
“說啥?”
“不好聽的話,不說了。”
“說嘛,誰跟誰。”
“我媽說,母狗不掉腚,伢狗白鬧騰。”
我怔了怔,借機也掐了她一把,但沒敢太用力:“你才是狗呢。”
“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還說屈了你?”曉燕又狠狠報
複了我一把,“可我媽對你還另有評價,說你色大膽小,動點花心思可能,但幹不出什麼太出格的事;又說雖都是男人,你和我爸就不一樣……”
我一下來了興趣:“那你爸啥樣?”
“你什麼意思你?”
曉燕又要掐我,被我把手牢牢實實握死了。
“話是你提起嘛,刑不可上無罪之人。”
傻傻的曉燕靜了靜,才說:“我媽說我爸心大膽也大,要不然當年也不會扔下一大家子人,說出去幹革命就舞槍弄刀地投奔了共產黨。他想幹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底。”
我想了想,說:“你媽說的,可絕不會隻是幹革命的事,他和你媽之間一定還另有故事。你不說,我也感覺得到。”
在以後的口子,我便不斷地纏磨曉燕去探摸老人們的往事。人老了,都愛話占懷舊,時光的酵母往往會將昔日的苦澀演化成一種甜蜜的回憶。所以,下麵的章節,我就要說到嶽母和嶽父的故事了。
需要插進一嘴的是,兩年後,小且結婚,果然邀請嶽母參加婚禮,還委托嶽母讓我和曉燕帶上孩子都去。我想推托不去,曉燕堅持說,去,咋不去?不去你就是心裏有鬼!新郎果然很優秀,髙大帥氣,在一家大型企業搞計算機研究,還到國外接受過培訓,方方麵麵都讓我頗覺自慚形穢。敬酒時,小且大大方方地對我說,姐夫(她叫我姐夫!),快換筆上電腦吧,讓他幫你!新郎說,小且給我推薦了不少姐夫的大作,若能對您小有幫助,我將不勝榮幸。近兩年,“黑客”的詞時髦起來了,曉燕便不時逗我,你去給小且兩口子當一回黑客吧。我知她的話外之音,便也不尷不尬地說,人家可是專製黑客的高手,敝人心黑膽卻小,不敢啊!曉燕便笑得渾身亂顫格外得意。
嶽母被娶進吳家門的時候是十九歲,當時嶽父隻有十六歲,還在學堂裏念書。女大三,抱金磚,舊時流行的觀念。
這樁婚事是嶽父的父親力主做成的,老父做此決定,除了想讓兒子“抱金磚”,更出於生計的考慮。嶽父的母親體弱多病,嶽父排行老大,下邊還有好幾個弟妹,老父要通過給大兒子娶媳婦為自己增加一個過日子的幫手,他看中嶽母的是身強體壯不怵泥水。嶽母是一個農家姑娘,缺兄少弟,從小隨父親在田野裏摸爬滾打。在嶽母的記憶裏,娘家父母一直是把她當兒子使的,不僅僅是耕鋤收割,還有家甩必不可少的外事活動。嶽父婚後僅半年,突然在一天夜裏消失,病中的母親一股急火撒手仙,這一切變故為嶽母成為吳家的第一功臣鋪墊了基礎。
數年後,嶽父重新在家裏露麵時,已是新生的共和國的功臣,年紀輕輕便已成為我所在的這個城市的軍管會代表之一,主管著很重要的一方麵工作。他將嶽母和曉燕的大哥帶進城裏,同時帶進城的還有曉燕的大姑,安排進軍管會機關當了打字員。嶽父本想將老父和兩個小弟一並帶進城,可老父不同意。老人說,七改剛分到手的田地,還能放了荒啊?我到城裏一無所能,閑也閑壞了,再說也沒七老八十的不能動,等我實在動不了時再去吧。嶽母也勸,老人便說,這些年老大不在家,把你拖累得不善,我當老人的心裏有數。你啥也別說了,我說不去就是不去,把死人說活了也不去。你也歇兩年乏,我老頭子往後拖累你們的口子還長著呢。嶽母理解老人的心思,也知強求不得,隻好作罷。
嶽父年輕幹練,長得英俊,又有文化,當初棄家而去,除了革命理想,也不排除抗拒包辦婚姻的因素。解放之初,女孩子們本來就對打了江山的英雄們懷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敬慕,加
之當時又旋起一股戎馬多年的功臣們拂落征塵,反封建丟掉父母包辦的黃臉婆,求自由另娶婚姻自由的妙齡女之風,年輕的嶽父成為那股旋風中下下翻飛引人注目的一隻美麗大風箏是很自然的事,多少漂亮姑娘做夢都想把那根風箏線緊緊地抓在手裏。
機會降臨在醫院裏一位女護士頭上了。嶽父在一次執行籌集軍需的任務時被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伏擊,受傷住進醫院,足有一月之久,傷好後便住進軍管會辦公室,又在獨身食堂立了一份夥食,再不肯回家吃住。嶽母隻以為他是工作忙,仍是每隔三兩日就到他的辦公室看一看,無非是想幫他洗洗涮涮,跟他聊聊家長裏短。嶽父說,我在部隊時已習慣了,有髒東西隨手就洗了,你以後就少來吧,辦公的地方家屬總進不好。嶽母看辦公室的衣物果然總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也知自己在這種活計上反不如男人,便也沒想太多。
有一天因家裏有點事,嶽母出門已是人夜時分,再進嶽父辦公室時,就見有一俊俏女子正蹲在盆前搓洗衣物,嶽父蹲守在旁邊,一副興致勃勃談興正濃的樣子。兩人見了嶽母的麵,訕訕的都很不自然。俊俏女子站起身,擦擦手,說聲“我回去了”,又對她淡然一笑,便拉門離去了。嶽父站在那裏發怔,也沒送一送。嶽母還注意到辦公桌上放著一副新織的手套,毛茸茸的,棕色,極精巧,心裏便明白了。兩人待在屋裏,一時都無話。嶽父注意到嶽母一次又一次把目光掃向手套,便拉開抽屜,把手套放進去,還掛上了一隻鎖。嶽母一時隻是想哭,可她強忍著,隻讓淚水在眼圈裏轉,好半天才說:
“他爸,我知我……配上你,幫不上你啥忙了……你心裏有啥打算就明說出來,我謝桂蘭……不是那種死皮賴臉的人。”話既已說到這個份兒上,嶽父也就狠了心,說:“桂蘭,這些年,你在我們吳家沒少吃苦受累,我心裏有數,也一輩子謝你。我想……往後就管你叫姐,我已經向領導上打離婚報告了。”
嶽母淒苦一笑,點點頭,又長歎了一口氣,說:“早說出來好,我謝桂蘭不會拖扯你一輩子的好日聽說新社會了,
結婚離婚都得經公家,再憑男人的一紙休書不算數了,咱們哪天去按手印,你隻管說話。隻是我有一宗,你就是說破大天來也得依我,咱倆好歹同床共枕一回,又有了孩子,他爺怕是也離不開我。你咋安頓你日後的日子我不管,可咱倆兩清後我不離開那個家門,除了一老一少和你弟妹生活的開銷,別的事你不用操心,就算讓我留在吳家當老媽子了。鄉下的事你也知道,土改時早把地分光了,不會再有我的份兒了,我不能再回娘家從別人嘴裏奪食,你再狠心,也總不會讓我謝桂蘭離開吳家去睡路邊陰溝吧?也總不會讓不大的孩子沒個親媽吧?”
嶽母這般說著,眼淚終於忍不住,簌簌滴落,可她一把又一把地往臉上抹,隻是不肯哭出聲來。嶽父麵窗而立,望著城市繁密的燈火,望著夜空中的星鬥,多少往事湧上心頭。想想自己當年悄然出走,是妻子在家替自己盡孝,先是送走了母親,又照料老父和幾個弟妹,自己也覺心虛理虧對不住人家。嶽父心頭一陣陣酸楚,不由淚水也流了下來。好久好久,他才沙啞著嗓子說:
“桂蘭……你想罵就罵我兩句,我心裏也很亂,讓我再想想,行不?”
嶽母獨自一人離開辦公室,在外麵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放盧痛哭了一場。想想自己這些年在吳家辛苦操勞,盼星星盼月亮地把丈夫盼回來,隻以為今生今世算有了依靠,卻沒想好日子還沒過上兒天,丈夫又要一腳把自己踹開……那個洗衣服送手套的小妖精她憑什麼要占我的窩?她不過比我年輕漂亮會打扮,也許肚裏還多幾滴墨水,可她對吳家有什麼功勞?哼,還真要馬打江山牛坐殿啊!我謝桂蘭絕不能就這麼窩窩囊囊地讓那小丫頭片子稱心如願,我心不甘!
心甘的嶽母陡然間便有了主意,她深知嶽父的性情,那是個認準一條道就要跑到底的人,要想扳過他的脖梗兒,讓他改變主意,真比登大還難!眼下可能借上力的也就隻有一張牌了,那就是公爹,隻要老人家橫下一條心,那就是一座山,他兒子縱有那個心也有那個力,卻未必有那個膽,他難道還敢從他親爹身上跨過去不成?自己的男人至孝,這她心裏有數。
有了主意的嶽母立時揩了一把淚水,回到家裏也是掩了傷痛,當晚就對小姑說,你趕禮拜天回趟家吧,把爹接城裏來住些日子,眼下大田裏的活計正不忙,兩兄弟也放著暑假,讓老爺子到城裏散幾天心吧,就說他孫想他天天哭著找他爺爺,比咱爹一足得來。小姑哪知其中蹊蹺,果然趕在星期天就把老爹接進城裏來了。
嶽母從此再不去軍管會,在家裏也輕易再不提起嶽父。嶽父聽說老父來家了,當晚倒是回家來看了看,說了些不鹹不淡的話,便說晚上有會離去了。老爹心中頓生幾分疑惑,隔幾日見兒子再回家,也隻坐上—頓飯的工夫,跟自己尚有幾句閑嗑,可跟媳婦訕不搭的連句正經話都沒有了,又隻推說忙,連在家裏住一宿都不肯。兒媳見了兒子進門,也沒了昔日的親熱與關切,躲進廚間就不肯出來,兒子走時也不理不送的。正是二十多歲的小夫小妻呀,俗話說,二十更更,三十夜夜,講的是年輕小夫妻幹柴烈火的勁頭,那小子在部隊裏待了兒年,真就老和尚似的修煉得道,連兩口子間的那點事也不想了?當然,這些話,老人家不好問兒媳,但他可以背後問閨女。小姑說,我哥忙是忙,可也不能連回家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呀,我心裏也是怪呢,他可有些日子不在家住了。老人家聽此言,越發疑慮重重,小聲叮囑女兒,你給我在外麵留點心,看你哥你嫂是咋回事?你哥要是一當了屁大的官,就忘恩負義生了休妻再娶的念頭,看我不把他的腦袋揪下來!隻要我活在世上一天,咱吳家就不許出這種禽獸不如的小人和孽障!
這便是嶽母的精明,這話絕不能由自己說給公爹,若是惹得男人又惱又恨,反而會逼促他做出出馬一條槍的事來,即使不離婚,往後的了子也難過得融洽了。自己眼下的招法一是拖,不去跟他按手印認離婚;二是忍,不哭不鬧裝糊塗,老爺子自有揭開鍋蓋看餑餑的一天,啥麵啥餡一看便知。公爹可不是糊塗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