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嶽母大人下(2 / 3)

公爹果然很快就從女兒嘴裏洞悉了事情內幕,立時麵如槁灰,呆怔怔地坐了好半天,才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混賬東兩,竟真敢動這個念想!看我、我咋收拾他!女兒說,你老可別亂來呀,把我哥先找回家慢慢勸勸再說吧。老人罵,勸個屁,他心裏要是還有他爹,也不該背著我生出這麼個念頭!女兒說,我哥在外頭是個領導哩,你老總得給他考慮考慮影響。老人罵,他還要臉?要臉就別想那種事!他是領導,他到外麵領導去,進了這個家門就是我的兒子,就是當了一品宰相,回到家來也得先給他老爹叩頭請安!養不教,父之過,他要臉麵,我還要臉麵呢!

老人家處理這事的方法是不吵也不鬧,隔了一天,夾了一個小包裹,便一頭“駐紮”進了嶽父的辦公室,往嶽父的那張床鋪上一躺,兩眼望天棚,四平八穩地當起老太爺來。嶽父忙著將談工作的人打發走,上前噓寒問暖,老人也不答話,隻是閉眼假睡。看看到了晌午,嶽父試探地問,爹,該回家吃飯了吧?老人惡聲惡氣地答,我連兒子都沒有了,哪還有家?哪還有臉飯來張口等著人家侍候?嶽父意識到老人已知道了自己的打算,也看得出老人這是存了心讓自己難堪,隻好打發人去食堂打飯,還特意囑咐要一份稀軟些適合老人腸胃的,直接送到辦公室來。

再說嶽母見到了飯時卻不見了老人蹤影,先在住宅附近找翻了天,後來聽軍管會午休回家的人說,便知事已發作,癤子就要出頭了,想了想,還是找到嶽父的辦公室來。嶽母見老人坐在床上,正慢條斯理地用飯,不由眼圈一紅,淚水就下來了,說爹,回家吧。老人說,你用惦著我,回去帶孩子好好過了子,我不回去了,我就把這兒當家了。我兒子當了大官了,有出息了,想再找個媳婦侍候我,聽說還是個小護士,又年輕又漂亮,天仙兒似的,你比不了啦。我的能耐兒子不呆不傻的,還不知道扔下窩頭吃餃子?我們老吳家祖墳可冒青煙啦!說得嶽母不知該怎麼接話,嶽父也隻是悶頭坐在那裏發呆。

老人在嶽父的辦公室一住就是五天,支使得嶽父陀螺般屋裏屋外轉,一會兒要這,一會兒要那,嶽父哪還有心思琢磨工作上的事,就是有人請示到跟前來,也忙使眼色躲出去匆匆地說上兒句便又跑回來。消息自然很快傳進了軍管會主任的耳朵,主仟便將嶽父叫到自己辦公室,滿麵冷峻地說,帶過兵打過仗的人最怕營壘不穩後院起火你懂不懂?軍管會辦公機關不是養老院,老人家這樣在機關裏住下去,成了什麼樣子?知不知道同誌們背後都說了你些什麼?我給你三天時間,趕快把家裏的事情安頓好,安頓不好就繼續安頓,你啥時安頓好了啥時來上班!嶽父知道首長這是下了最後通牒,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回屋就勸老父趕快回家。老人說,我沒家了,這就是我的家。嶽父央告說,我的親爹呀,兒子求你老人家了,我跟你老一塊回去行不行?老人說,你跟我回去行,你想休妻再娶可不行!你小子真要黑透了心,不如找個背靜的地方,掏出槍先照你爹腦門兒上來一家夥,到那時候,你想休妻再娶十房媳婦,我也管著你了!嶽父無可奈何地說,好好好,這事咱回家再慢慢合計不行嗎?這一輩子,我也認命了,娶不娶聽你老的,離不離也聽你老的,中了吧?

父子二人回了家門。老人家在八仙桌前肅然端坐,對兒子斷喝一聲,跪下,嶽父就跪下了。老人又對嶽母說,桂蘭,你也跪下。嶽母便和嶽父並跪在一起,撲簌簌淚水已流了滿麵。老人鐵黑著臉喘喘籲籲地說,混賬東西,你給我聽好,你爹沒指望過你當什麼大官光宗耀祖大富大貴,隻要一家人安安穩穩地在一起,靠自己的本事吃口飽飯,兒孫們不讓人背後戳脊梁,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和桂蘭,還有孩子,三個人一條命,你小子膽敢再說一聲不要桂蘭休妻再娶的話,我老頭子也再沒臉麵活在世上,立馬一頭撞死在牆上,我就不信共產黨還會再用你這種逼死親爹的忤逆之人!嶽父苦笑,說爹,你老熄熄火,我一切都聽你老人家的還不行嗎?老人又說,就是了後我一門氣上不來,蹬腿死了,你要膽敢再動那個心思,你爹的鬼魂也要來鬧你拿你,你休想得半刻消停!你要還是你爹的兒子,現在就給我磕三個頭,然後把你媳婦領回屋,老老實實給我待上三天,接著該幹啥還幹啥去。你不想磕,也行,那我給你磕,我看你敢不敢承受!嶽父聽此言,哪還敢有半點違拗,慌慌地磕了三個頭,嶽母也忙陪著磕了。嶽父站起身,已是淚水長流,和嶽母離婚的事徹底心灰意冷,想都不願想了。

嶽母充分調動可借用力景,兵不血刃,不吵不鬧,便平息了自己婚姻中的一次最大危機,並取得一勞永逸的功效,足見斡旋調解才能之高超。她不止一次跟曉燕感慨,說你爸可是個大孝子呀,為你奶奶死的事,他心裏背了一輩子的債,哪敢再惹你爺爺生一點氣。要不是因為有你爺爺,咱這家早散了八次夥啦!

十年前,嶽母已是年近七旬之人,居委會裏不再有她的職務,居委會的活動也不再似前些年那樣活躍,沒人再組織學習,婆媳不睦夫妻反目的事也很少有人關心,誰願打官司上法院,逐步法製化了嘛。吊母常為這事在家裏發表感慨,說屁大的事就上法院,值嗎?街道除了收衛生費,還幹啥?還會啥?聽說幹點事的人還按月分勞務領報酬,哼,我們那會兒……曉燕便笑她,說你們那會兒,誰家有電視?黨和國家領導人能麵對麵對老百姓發表講話嗎?你們那會兒打離婚還得街道開介紹信呢,眼下交上鈔票就行,辦手續的人連眼皮都懶得撩一撩。你們那會兒的老皇曆,不能用嘍!嶽母便長長地歎口氣,再無話可說。

一向對母親信服得五體投地言聽計從的曉燕卻為一件事對嶽母生出深重的不滿,甚至可說是憤怨,足有兩個多月不登娘家門,一時弄得我在中間都不好做人了。

事情的起因是為房子。

市裏為離退休老幹部落實住房政策,嶽父離休後可享受副市級待遇,按當時的標準是120平方米,具體操作起來便有兩個方案可選其一:一是交出原住房搬進新居;二是可另分得一處50平方米內的住房,算是補足了麵積。嶽父從老幹部局開完會回家和嶽母商量,嶽母說,要想指望曉燕和秉強單位分房子,不定猴年呢,就單要一處給他們住吧,咱們老兩口要那麼大的房子幹啥用?在家裏的事情上,嶽父隻圖省心,執行的基本是“兩個凡是”政策,凡是嶽母說咋辦的就咋辦,凡是嶽母不同意的就不辦。我和曉燕得知消息,就差樂得沒上房揭瓦了,當晚一家三口便都跑到嶽母家,還買了一大堆東西,其中還有當時價格不菲的一兜子獼猴桃。嶽母還沒吃過那東西,問,這土豆子似的是啥?曉燕說,獼猴桃,對老年人絕對保健。嶽母說,現在的人也是越吃越邪性,給猴吃的東西也當寶貝啦?說得一家人大笑。被姥爺姥姥寵得沒大沒小的女兒喊,對,是寶貝,老頭老太太吃了靈巧得都能像猴子似的爬樹。嶽母便笑著呲兒她,你爺你奶才爬樹呢。一家人又笑得一塌糊塗。

曉燕問,爸,沒說房子咋分?嶽父說,立體分配,一個單元十八戶,兩室麵積大點的六戶,一室五十平方米的十二戶,該分大的那六戶在一起分,咱就在那十二戶裏分,都抓鬮。倒也公平,撞大運吧。曉燕說,我生來手臭,抓了一樓或六樓可就倒黴了,爸,你老人家德高望重,就不能爭取一點特殊關照?一向一本正經以原則為生命的嶽父對上盛一日的剜窗撬洞走後門之風也早認了無奈難免趨俗了,對嶽母一努嘴,說隻有認識人,才能走後門,連小學生都會造這種句子了,去跟你媽說吧。嶽母說,我個膿眼枯瞎的老太太還認識個誰?嶽父說,老幹部局主管這事的人你保準認識,今天他還跟我打聽你,叫我給你帶好,還承諾在先,老領導有啥難處,盡管說話。嶽母說,是誰呀?你今兒咋也樂得話多,還賣起關子來了?嶽父便說了一個人的名字。曉燕立刻起身,從抽屜裏翻出那一大摞嶽母曾介紹成對象的結婚照來,指著其中一人,問是不是他?嶽父笑著不語。嶽母感歎,還是他呀!當初那女方爹媽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隻說小夥子悶頭悶腦的,三扁擔打不出個屁來,我說蔫人做大事,貴人話語遲,為說服女方爹媽,我就差沒把她家門檻子踩平了。聽說兩口子美美滿滿的,倆孩子都考上大學了。曉燕打斷嶽母的幸福回憶,說媽,你老人家的光輝業績我們早知道了,秉強已準備寫頌揚文章了,這事就請老將出馬了,隻準勝,不準敗!嶽母說,啥叫勝?啥叫敗?曉燕說,爭三搶四唄,最好要三層,四層也行,采光好,夏天還風涼,賊惦上也難下手,這還用我說呀!媽,你老隻記住一點,千萬不能跟著抓鬮,一抓就得認,啥招兒也不好使啦!

曉燕隻以為穩操勝券,靜候佳旮,還帶我去看過已竣工的住宅樓,滿心歡喜地設想著新房到手後的裝修和布置,萬沒料到幾天後嶽母帶回的房照和鑰匙竟是一單元一號,那明顯是一樓,且是靠了樓山的一角,臨街,是那批房子中人們最怕抓到手裏的一戶。曉燕一見就急了,喊,媽,你到底還是跟著抓鬮啦?嶽母可能也因了那房子心裏花不高興,冷臉說,抓了,咋?曉燕又氣又急,一屁股坐在床上就嗚嗚哭起來,說還不如我去抓呢,手再臭我還能抓個啥樣?嶽母看她哭,便煩了,說你號個啥,你媽還沒咽氣呢!你去不去住吧?不去我就汴回交,我和你爸還想享受享受住大房子的福呢。曉燕抓了鑰匙回了家,氣得連飯都做,我做熟了端上桌也不吃,一副氣鼓鼓的大蛤蟆絕食到底的樣子。我勸說道,比起漏風漏雨的小偏廈子來,咱這已是鳥槍換炮啦,興許是老太太覺得不好求人,就想抓鬮撞大運,抓就抓了唄,你抓興許也是這德行。曉燕恨恨地說,她要是說去抓,那就讓我去抓呀,管它抓個爺爺奶奶樣,我都認了。可她偏說認識人,還吹給人家介紹對象踢破了門檻子,這倒好,踢破門檻子的和沒登過人家門的還有啥區別?我一時沒話,心裏也對嶽母很不滿意,可又不能像曉燕那樣潑馬張飛似的隨意放怨氣,隻得做出一種大度能容知足常樂的樣子。

那一晚,曉燕兒乎沒睡,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烙餅,烙得我也難睡踏實。第二天一早,她對我說,你往廠裏打電話替我請個假,就說我有病上醫院了。我說,你氣一宿不夠,還想在家接著氣呀?曉燕說,我去老幹部局找找去!我說,鑰匙都拿到手了,再找還有啥用?曉燕說,有用沒用也得找,死馬當做活馬醫。曉燕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沒想隻一個多鍾頭就跑了回來,進屋頭件事,就把並沒礙她什麼事的水壺一腳踢飛了,水壺撞到牆上又咣當一聲落下來,驚得我越發不知說什麼好。曉燕還不解氣,抓起桌上的磁化杯又要摔,我一把按住她的手,才使我的那隻寶貝杯子免了粉身碎骨的大劫難,須知那是我的小說獲得某個刊物大獎的唯一獎品兼獎金啊。結婚十來年了,我還從沒見曉燕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包括那次我有“外遇”。我說:好調換咱們就將就著住,何苦呢。”

曉燕紅著眼睛吼:“你知道什麼你?你知道什麼?”我賠笑:“你想比我知道什麼,你就說嘛。”

曉燕又吼:“跟你說了,你也得氣死!”

我笑說:“氣死比氣成腦血栓強,省了你侍候我,趁年輕抖摟抖摟布衫子還能再走一家。”

曉燕說:“你還有心耍貧嘴?”

我說:“我不耍貧嘴咋整,我還跟你比賽看誰杯子摔的響啊?夫人請息雷霆之怒吧。”

“那房子根本就不是我媽抓的,是我媽要的!你說氣不氣死人!”

我頓吃一驚:“怎麼可能,你氣昏了頭瞎說吧?”

“我瞎說?我找到了老幹部局的那個人,就是照片上的那位,人家現在是副局長了,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現在的人啊,好事往自己身上攬,壞事往別人身上推,不新鮮了,你可別聽風就是雨,太小兒科了。”

“才不是!人家明明白白地說,一看謝大姨出麵,就猜出必是為房子的事而來,所以沒等我媽開口,人家就先說大姨你啥也不用說,我心裏有數,趁抓鬮的人還沒上來,你老趕快回家,就說老兩口身體都不好,來不,餘下的事交我辦就是了。人家怕的就是我媽一露麵,就得跟大家一起抓。我媽走是走了,沒想人們集中上來後,正鬧哄哄亂戧戧的時候,我媽突然又推門回到會議室,大盧說,剛才大家戧戧的意思我也聽出個大概齊,都怕抓到一樓六樓是不是?我有一個意見知領導上能不能參考參考,咱們來個自願和抓鬮相結合,先說說自己想要哪戶房,如果那戶隻他一人報了呢,那就是它了,不用抓了;如果那戶房有兩戶以上要呢,那就誰抓到是誰的。會議室裏一下靜了來,人們愣愣神,便更大聲地哄嚷起來,說這個招兒不行,誰不想要三樓四樓呢。我媽說,我說的這個辦法跟孩子考大學報誌願差不多,誰不想念清華北大,可覺著考不上就另選別的大學唄;還好比上市場買肉,…定要吃裏脊,那就抓鬮唄,可興許偏有人得意血脖那口兒呢,那就先遂了他願多好。大不了多抓個兒番,雖說不能保口上都可心,可總比大家都撞大運好。主持抓鬮的問,大姨,看樣子你老就是得意血脖肉的,你是怎個想法,先帶頭說說行不?

我媽說,我看中的是一單元一號,就是挨路邊的那戶,還有別人想要的,那咱倆就抓一抓;沒人想要呢,那戶就是我的了,中不?人們又靜了場,大眼瞪小眼互望了一陣,突然就拍起巴掌來,都說我們不要那戶,就給了謝大姨讓老太太高興吧!你想想嘛,誰都怕沾到自己手上的臭狗屎突然有人主動提出要當山珍海味端走獨享,這等於去了大夥兒的一個心病!我今天去找那位副局1<:時,人家說,隻要你媽不露麵不說話,我自有辦法讓你們滿意,起碼是基本滿意,可你媽當眾整了這麼一下子,就算把我的嘴巴徹底堵上了,連再變通一下都不可能。眾怒難犯啊,這個道理我想你能懂。我見人家已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隻好強詞奪理,說這房子是我住,我可沒主動提出要一樓。副局長苦笑著直搖頭,說抓鬮時一家來一位代表,這是早就定下來的,再說所有的房子都抓完了,我就是變成孫猴子,難道還使得出什麼上大入地的神通不成?”

原來是這樣!我一時尤語,順茅摸起茶幾上待客的那盒煙。平時曉燕最反對我抽煙,可這時卻主動將打火機撥了過來。

好一陣,我才說:“你媽……可是怎麼想的嘛!”

曉燕冷笑,恨恨地說:“怎麼想,顯自己能耐唄!顯自己與眾不同唄!顯自己高風亮節唄!隻要有人誇一句,她會忘掉自己姓了啥!哼,她這人,要小是總好這麼顯擺,何苫千了一輩子街道幹部,黨沒入上不說,老了老了連份勞保都沒混到手!我說一句可能不該當閨女說的話,也就我爸吧,不敢違我爺的聖旨,將就了她一輩子,隨她任性,隨她主觀,隨她不管家不顧家的,隨便換個誰,也難把日子過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