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嶽母大人下(3 / 3)

當晚,我去了嶽母家,畢竟兩位老人幫我們了卻了一個大心願嘛。我想拉曉燕一塊去,可她不去,死活不去,氣鼓鼓的連我也不讓出門。嶽父顯然已盡知內情,見了我,很誇張地攤攤手,又長歎了一口氣,關丁房子的事什麼話也沒說,一副無可奈何認了天命的樣子。嶽母又在看電視,她看《新聞聯播》比嶽父還積極還投入,每天雷打不動。直到天氣預報播完,她才問:

“曉燕還在家生氣呢?”

我笑說:“她做夢都想吃肉丸餃子,一見端上來是素餡的,心裏就不痛快了。其實隻要是餃子,就比窩窩頭好吃,是不,媽?”

我這樣說,是想探問一下嶽母對房子之事的深層次考慮。一個價錢買肉,放了裏脊腰條不要,非點了囊囊膪,這太不合情理了。嶽母並不是個缺心眼的人啊。

沒想嶽母說:“肉丸餃子好吃是好吃,可未能有窩窩頭養人。鄉了人得腦血栓心髒病的就比城裏人少,這也是明睜眼露的事。”

我說:“媽,那你老說我咋勸勸曉燕,才能讓她歡喜起來?”嶽母說:“她願生氣就讓她自個兒氣去,你不用理她。聽說下棋的人常掛嘴邊一句話,下棋看三步。我老太太不會了棋,也說不好這個理兒。可莊稼人下地還得先看看天頭呢,估摸有雨,就把蓑衣帶上。你把這話說給她,她聽得進最好,聽不進呢,你也由她,隻要搬進新房子,住過三月倆月的,她就啥想也沒有啦。”

我仍不甘心,問:“可曉燕在家總是礅盆子摔碗的,也不是個長事,今天她把水壺都踢上天了。”

嶽母想了想說:“那你就跟她說,我老太太有話在先,五年為限,五年後她真住夠了,我和你爸搬過去,你們住到我這兒來。我說話算數,看她還鬧啥!”

五年後,嶽父嶽母就都是古稀之人了,腿腳難免不便,嶽母說的“下棋看三步”,指的就是這個意思嗎?回家我把這些話和這些想法都跟曉燕說了,曉燕仍是悶氣難平,說我媽那是自覺理虧,拿話搪塞呢。到時候,咱們年輕輕的住四樓三室,把老頭兒老太太擠到一樓一室來,咱倆在別人眼裏成了什麼?好說不好聽的,怕是我倆哥倆嫂都不答應!

一切果然依嶽母所言,時間隻過了兩個多月,窗外就響起了乒乒乓乓過大年的爆竹,曉燕想再逞性子不回家拜年,連女兒都小讓她了。相逢一笑,怨惱全丟,至親骨肉,水淡血濃,此乃千古定理啊。

事情僅僅到了第三年頭上,我和曉燕就由衷地佩服起老太太的未雨綢繆了。曉燕的工廠效益日漸不好,先是讓年過四十的女工都放了長假,後來就整車間整車間地關了大門。放民假的頭幾個月還能開個基本工資,再後來,便都掛賬欠著,說是啥時有錢啥時補,找市委市政府也沒用。我在的那家刊物發行量也江河上下,工資雖還開著,外加有點隻種不收像戈壁灘下的雨水一樣稀薄的小稿費,但原有的一點積蓄也開始往裏貼補。曉燕回家訴說委屈和艱辛,嶽母便冷笑,說放著現成的笊籬不撈幹嚼貨,還非得指望喝廠裏的那口稀粥啊?你把房子臨街麵開出個門臉去,賣點什麼賺頭不比工資多?曉燕茅塞頓開,又問,那賣點啥好?嶽母說,現在國家政策放開了,你就賣米麵糧油,再買台軋麵條的機器,眼下人們嘴巴都吃嬌了,誰還愛吃掛麵?自己擀又舍不得力氣,添進這種機器我保你隻賺不賠。有這小門市守著,你家也看了,錢也掙了,還愁啥?

曉燕說,秉強小說沒寫出啥來,毛病可添了少,離電腦能寫,家裏亂又不能寫,白天連我和孩子都鼠避貓似的躲著他,他不同意咋整?嶽母說,讓他把電腦搬我這兒來,你的那間屋子工上閑著,他再拉不出屎來還怪茅房啊?我早都替你們算計好了,打耗子還得舍兩粒包米呢,開門市總得投進幾個錢,有積蓄都拿出來,不夠就找你爸,說得掙倆錢準備供孩子上大學了,喜歡外孫女要拿出實際行動來。我看這事他能想得開,一說準成,誰讓他把外孫女當成了眼珠子呢。

曉燕回家跟我說,驚得我連拍大腿,說這老太君我以前真是小看了,以為她隻會勸架保媒,卻原來有諸葛管仲之才!

我和曉燕又連夜跑回家裏去。我問:“媽,當初你老執意要一樓的房子,是不是就為的這步棋?”

嶽母說:“有這估摸,可那時也叫不準。”

曉燕說:“那你咋不早跟我說?氣得我差點撞牆跳樓。”嶽母說:“蒸饅頭還得看汽上沒上足呢,鍋揭早了還不夾牛了?”

曉燕又問:“那你咋算計的我有拿不到工資的這一大?”嶽母撇嘴:“像你這樣的女工在廠裏能幹啥,你以為你媽不知道?國家還能總養那麼多白吃飽啊,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電視裏天天喊改革,你們也不好好看,隻愛陪著電視劇裏的俊臉蛋子小白臉子抹眼淚油子,不是我老太太說你們,大彩電都讓你們看糟踐啦。”

嶽母的這步棋可是幫了我和曉燕大忙。我實話實說,糧油門市剛辦的那兒年,收人可遠不是嶽母設想的僅比曉燕工資的低標準。糧油統購統銷的繩索剛剛鬆綁,糧油價格的漲浮一時還沒進入價值規律的正常軌道,一度一路迎風見漲,進貨時一元、兩月後就變成了一元二,再過兩月又變成一元五六,甚至翻i。那一陣曉燕一關上店門就跟我慨歎抱怨,慨歎錢原來這般好掙,抱怨我對店裏的事不聞不問,“整天就知道寫,寫,寫出個屁了!你要能想法幫我貸進幾萬元錢,我何苦隻存了這麼點貨!”又恨自己膽小放不開,“年前我要是咬咬牙,再多進兩萬斤大米,你算算,這賺頭是多少?”

我譏她,“拉倒吧,我看這樣挺好,誰敢保證做買賣都是隻賺不賠?少掙點比讓我成天看你哭喪臉強。”及至到了燈下記賬點票子時,她又得意地對我說,“你也買個書號出本書吧,別拿本破雜誌給這個看讓那個瞧的,過後還追著人家屁股要雜誌,我都替你臊得慌。咱也充把大作家的樣兒,見人就遞本書,還簽上雅正賜教啥的。我讚助!”我知她不過是順嘴說說過個嘴癮,是斷不肯拿錢讓我印出一堆文字垃圾的,便也半譏半嘲的回敬道,“世上沒有不要錢的午餐,大款婆請講,什麼條件吧?”曉燕說,“你隻要在扉頁印上這麼幾個字就行:千秋萬代感謝吳曉燕女士的大恩大徳。”我說,“那我把這句話刻在碑上多好,永不磨滅。”曉燕說,“行啊,說話算數。”我說,“算數。我先給你買塊墓碑你不忌i韋吧?”曉燕情知被我繞了進去,便笑著啐我,“德行!我知道你們中年男人的三大幸事,升官發財死老婆。哼,你休想如願!”

幾年後,市裏幾家文化單位聯合集資建房,兩室兩廳,九十多平方米,每戶需先交六萬元。曉燕說,“你先給我打聽好,咱這回鐵定要三層,還得加多少樓層差?我出!”你聽聽,財大氣粗了不是?

嶽母如今年近八旬,身體已遠不如前,高血壓、糖尿病,連帶著還患了白內障,好在不是很重,影影綽綽的還能辨得出人的眉目。有一次下樓買菜,頭一暈,就摔在樓梯上,小腿骨折,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嶽父埋怨她,上樓下樓的事,你就交給我嘛,看看,哪個輕,哪個沉?嶽母從此很少下樓,活動範圍主要局限在那二間屋子裏。一輩了沒摸過菜刀人勺的嶽父便擔負起了廚間的主要勞作,飯菜滋味且不論,廚房可是收拾得跟他的臥室一樣,整齊潔淨,一塵不染。曉燕說,爸,往後早餐你買點豆漿油條豆腐腦兒,午晚兩頓飯就由我來做。嶽母急接過話去,說不用,讓你爸鍛煉鍛煉。曉燕說,都往八十奔的人了,還鍛煉啥。嶽母說,我侍候了他一輩子,輪班他也得侍候我幾年了。一副心安理得頤養天年的樣子。

糧油門市的生意卻越來越不好做,一是糧油的價格上趨穩定,二是做糧油生意的人也越來越多,慘淡經營,競爭酷烈,扣除各種稅收,已難見多少利潤。嶽母出土意說,你們也有了房子住,不如就把門市房租出去,還落得個省心。曉燕貼出張租房告示試探了一下,有人登門商洽,租金一年五六千,且是上打租,果然不比守著門市操心巴力的少掙多少,家裏還白落了一個不花一分錢的保姆。

嶽母家裏卻因這戶門市房好懸引發了一場領地紛爭。曉燕的大嫂在親友間散發輿論,說同是兒女,那戶房子既是老人的,輪也該輪我們住幾年了,老頭兒老太太的大孫子可眼看就要結婚了,正愁沒房子呢。這些話輾輾轉轉地傳過來,我率先表態,說咱讓房交鑰匙吧,可別讓老頭兒老太太著急上火。曉燕卻陰著臉不哼聲。

過些日子正趕上中秋節,一家來口人的團圓飯後,嶽母說:“那戶房子是前呰年公家分給老爺子的,現在產權你爸也都買下了。以前誰住誰沒住就別說它了,咱們一家人都在這兒,商量商量往後的事要緊。我們老兩口都是土埋到下巴子的人,走不動撂不動了,你們兒女侍候幾年盡盡孝心也是應該應分的。我的意思,往後誰能常到我們這邊料理料理,那戶房子就誰先用著,等我和老爺子都走了,這兩戶就都是遺產,你們兄妹咋分配我們就管不著了。”

一聽此言,大嫂便沉著臉不吱聲,她也是年過半百之人了,又有風濕性心髒病,病病懨懨的,眼見服侍老人的事是心有餘力不足。曉燕看看我,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吊母又說:“要是你們都覺脫不開身,也好辦,那就用那戶房子的租金給我和你爸雇個保姆,行不?”

曉燕立刻接話說:“媽,那你就雇我,我是下崗女工,正合適。服務也保i止盡職盡責。”

嶽母望定大嫂,說:“我是老腦筋,家裏的事還是長子為先,先看看你大嫂是啥想法吧?”

大嫂隻好說話了:“那就聽媽的安排吧,有曉燕在家裏張羅著,我們也放心。”

潛伏的紛爭便這樣悄然平定,風不吹,樹沒搖。回家的路上,我埋怨曉燕,說你媽問誰能侍候老人,你裝啞巴,可說到要雇保姆,你卻毛猴子似的往出蹦,放著又體麵又堂皇的理由你不用,卻專往下三爛的泥坑裏跳,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呀?曉燕說,是我媽事先叮囑我這樣說的嘛。我細想想,頓覺老太太的這種鋪墊大有深意,同一麵鑼,正麵敲,反麵敲,雖都是敲鑼,效果卻絕不一樣。老太太是在用這種反麵敲鑼的辦法牢牢實實堵大哥大嫂的嘴呢。

世上的父母其實都有偏心,而且越是窩囊越是無能的兒女越得老人的袒護。嶽父嶽母偏向曉燕是顯而易見的,這除了他們喜愛女兒的原因外,還有別的嗎?按生活的實際狀況說,二哥二嫂在外地且不論,大哥大嫂比起我和曉燕來,困難顯然更多一些。他們都是鐵路職工,雖說有比較固定的收入,但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到了婚配的年齡,老大馬上要結婚,大嫂身體又不好,處處要花錢。我和曉燕則要比他們好得多,曉燕雖放長假在家,可這些年也算有點積攢,加上我還有工資外的稿費收入,寬敞明亮的新樓房也住上了,生活已無太大的憂慮。嶽母雖年邁,卻並不糊塗,對這些都琺一清二楚的,再這般偏袒女兒就有點違反常規常情了。我把這些疑惑說給曉燕,曉燕想了想,笑了,問:“你一定要知道嗎?”

我說:“當然。”

曉燕說:“可我媽不讓告訴你。”

我怔了怔,笑說:“尊慈母之言你就別說,我小一搞逼供信。”我知道曉燕的脾氣,你越追問她越不說,可你欲擒故縱,她就會傻傻地向你坦白交待,狗肚子裝不得二兩香油的。我裝著去衛牛間涮拖布,曉燕果然就追過來,說我這輩子可啥都交給你了。我說,你願說不說,別整這麼嚴肅,很嚇人的。曉燕便說出了如下町能讓我一輩子刻骨銘心的一段話:

“我媽說,她要是一口氣上不來,現在就閉了眼,最放下心的就是我了。我下了崗,就等於沒了收入。我媽說,女人一輩子不管心有多高,張張羅羅辛辛苦苦的有多能,可自個兒的手朱沒進項,腰板就永遠直不起來,她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還不是一輩子都在看我爸的臉色,花一個要一個,人家不給就幹生氣。我媽還說,別看秉強又有工資又有稿費的,可有多少,那也是人家的,誰敢保證誰的心一輩子都是鮮亮亮紅彤彤的?要防男人變心,也不要怕男人變心,別的招兒沒有,就得手裏有自己的進項。那戶門市房就是媽給你留了的進錢道護身寶,日後秉強真要生出不義之心,你啥也不用怕,該咋樣還咋樣,高聲亮嗓揚眉吐氣,仍要給媽活出個人樣來!”

我拄著拖布,默然無語,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就為這番話,我豈敢再生義之心?我的山高海闊的嶽母大人啊!

曉燕每天都往嶽母處去,幫著洗洗涮涮,更多的時間就是陪二位老人說說話。我問,你太的時候,老太太幹啥?曉燕說,跟電話說話呀,怕眼睛看清,你沒著大白的牆上叫她用老粗的黑炭筆寫上了多少電話號碼,都是她過太的老姐妹們的,我想擦掉都不行。我說,常年見不到兒回麵,哪有那麼多話可嘮啊?曉燕說,話可不愁,誰家兒媳打架啦,一家閨女女婿叫錢兒燒的不學好養了小姘啦,誰家兒媳婦跟老婆婆翻愣眼珠子啦,她都嘮出來,還總沒完沒了地給人家支招兒出主意。我爸聽了就生氣,說有用的說,沒用的你就別說,誰又請你當調解大員啦?我的電話費可是早就承包了,你就省點錢買藥吃吧。你猜我媽咋說?我不吃藥行,不讓我說話非憋出我人病來。曉燕,往後電話費就你給媽掏,中不?嚷戧得我爸沒話說。

老眼昏花的嶽母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仍是看電視,其實主要是聽,有時還湊到屏幕前去,眼巴巴的一定要辨識上麵的眉眼。去年入夏的時候,北約轟炸南聯盟正鬧得緊,有天傍晚我去看望二位老人,嶽母看電視,我也跟著看。嶽母問:

“秉強,你書看的多,有學問,你說說,北約和南聯盟,就像兩家子似的,都好好過日子唄。打起來也難免,街坊鄰居一的這種事也常有,兩旁姓人可咋就不能說說勸勸,打起來還能讓它沒完沒了啊?”

我知這樣的話題一言難盡,便搪塞說我看的書除了小說就是詩歌,軍事政治上的事可是二百五,你老可錯把我當能人了。”嶽母靜了靜,突然又問:“那你說,我和那個美國老太太奧爾布萊特到底差在哪兒?”

我一愣,怎麼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曉燕在旁邊哈哈大笑,推著問我:“大明白,我媽問你話呢,她和美國老太太奧爾布萊特到底差在哪兒?”

我醒醒神,突然間也有了神來之語:“要說差,其實也就是奧爾布萊特比咱媽的鼻子大點兒。”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選自《人民文學》200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