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的本事卻不是吹的。”
此人微微一笑,仰麵四周撒目,便盯住了不遠處一棵高樹頂上的老鴰窩,擺頭一示意,身後的一個弟兄轉身離開,拾起一塊石頭直拋老鴰窩。老鴰受了驚嚇,哇哇叫著,離窩直向月光亮處飛去,眼看已沒了蹤影,那斯文人突然腰間拔槍,甩手一擊,砰的一聲脆響,那老鴰已是應聲落地。斯文人又微微一笑:“要不要撿來驗驗彈著點?我正打在了老鴰頭上。”
宋寶奎大驚,撲通跪地,抱拳說道:“佟大哥,我久仰你的大名,今兒才算見了真佛。我都找了你個多月了,你就收留我吧,讓我跟你幹啥都中。那片石頭,我藏在山裏了,改日我一定取來送你,要不,我現在去取也行。”
佟希賢又淡然一笑:“那卻不忙。你的寶物,你自留著,能讓我開開眼,我就心滿意足了。隻是想人我的夥,光有骨氣不行,光有骨氣我可以敬著,養著,必要的話,還可以盡我的能力保護起來;但要入夥,除惡驅凶,報仇雪恨,就還需心狠手毒,也就是說,還要有膽氣。我還不知你的膽氣如何呢。”
“我行。”宋寶奎信心十足地說。
“何以為證?”
“嗯……我家過年殺小雞,我嫂不敢下手,我哥也不肯下手,都是我來殺,手起刀落,雞腦袋就滾一邊去了。”
佟希賢淡然一笑:“你殺過人嗎?”
宋寶奎一怔,搖了搖頭。
“那我就再告訴你我收人入夥的一個規矩,入夥者必須帶來一顆人頭,而且必須是你親手血刃。血刃明白吧?就是必為你親手所殺。當然了,殺就要有殺他的理由。此人雖非一定罪人惡極,但也一定是個人渣敗類。人渣你懂吧?就是那種為非作歹,為害鄉裏,死了也叫老百姓喊聲活該的東西。不然,屈死一個老實巴交的無辜之人,那就不是我輩的本事,還是罪過了。我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吧?”
宋寶奎點點頭,明白了。可殺誰呢?殺小鬼子福島,殺狗漢奸大金牙,殺十個萬個也應該,可卻一時難以得手,莫說手上沒有現成家什,怕是想進縣城都難,小鬼子正大瞪著眼珠抓自己呢。宋寶奎擰擰眉峰,猝然想到了一個人,便憤憤地說:“你說我們屯裏的孫大腦袋孫潤田該殺不該殺?他給口本人當狗腿子,要不是因為他通風報信,我們留龍堡也不會攤上這麼人的禍事,宋四爺哪會白白丟了一條性命!”
佟希賢頷首:“此人我也耳聞,貪小利而失大義,取他一命,正可殺一儆百,也讓那些專拾日本人牙慧的鬣狗式人物多少有些收斂。”
宋寶奎聽不懂牙慧不牙慧的話,也不知鬣狗是種怎樣的狗,可意思卻理解得一無所誤。他說:
“有大哥這句話,今晚我就去取孫潤田脖子上的那個大瓢兒。隻是……”宋寶奎猶豫了一下,“打狗還得手裏抓根棍子呢,可我眼下兩手搛空拳……大哥能不能先借我一件應手的家什,槍啊刀的都行。”
佟希賢搖搖頭:“凡入我夥者,武器都是自備,日後跟小鬼子或鄉間惡棍交手,準奪下了什麼,就使用什麼。就連我手裏的這兩隻短槍,也一是變賣家財所購,另一支是擊斃一個小鬼子頭兒才得到的。你還是去自想辦法吧。不過,我可以派個弟兄給你做伴,必要時也是你的一個幫手,他手上有槍。你們二人連夜行動,速去速歸,明天我在老營給你接風,可好?”宋寶奎爽朗應道:“謝謝大哥,那我就去了。”
佟希賢站起身,上前兩步,拍了拍宋寶奎的肩頭:“好,祝你馬到成功!”
宋寶奎從佟希賢走過的那兩步看出,聲名顯赫讓小鬼子都聞風喪膽的佟首領卻原來是個瘸子。
宋寶奎帶了幫手踏著清朗月色,連夜急奔留龍堡,一路走一路想,離家一個多月,這回總算可以回家看看哥嫂了,一是告訴哥嫂自己的去向,日後刀叢彈雨裏滾,必是閃多吉少,就是有個閃失,這次也算跟哥嫂有個決別;二是回家找件應手家什,牲口棚裏有把現成的鍘刀,雖說掄舞起來有些沉重,但劈孫大腦袋卻綽綽有餘,就是不知大哥日後給牲口鍘草可用啥了。
估計半夜時分,宋寶奎進了屯子,先奔自家院落,卻見院門緊閉,推了推,摸了摸,院門上還綁了粗粗的繩索,且結了死扣。宋寶奎心裏納悶,又不敢大盧呼喊開門,便翻牆進了院子。到了窗下輕敲,屋裏靜靜的也毫無聲息。再看房門,竟也掛了沉甸甸的大鐵鎖。哥嫂帶孩子們哪裏去了呢?宋寶奎在院心裏轉了轉,陡然間又發現了意外,那隻大黃狗怎麼也不叫一聲?趕到牆角雞窩前,月光下見雞毛遍地,伸手往大敞的雞窩門裏摸了摸,也沒有咕咕嘎嘎的回應;再奔挨著房山的牲口棚,家裏養的那隻灰騍驢也不見了蹤影。宋寶奎怔了怔,看這情景,必是哥嫂已帶了孩子遠走他鄉,而且個月期程(短期)也不會回來。好,遠走了好,遠走了可避禍事,自己也可少些牽掛,從此就跟佟希賢佟大哥死心塌地大幹一場了。轉身用腳蹚蹚地下,那把鍘刀還在,彎腰拔下鐵銷,丟下鍘槽,沉甸甸地便算有了一件兵器在手。
宋寶奎騰身躍出院牆,對守候在院外的幫手說了聲“走”,便提刀直奔孫潤田的家。孫家院門死閉,宋寶奎不呼不叫,仍是騰身上牆,落地時,便有一條凶猛的大狗咆哮著直撲上來,一狗吠叫,滿屯的狗都幫腔呼應。宋寶奎也不聲響,直將鍘刀掄得風起,那大狗也不知被劈中哪裏,應聲倒地,再沒了聲響。宋寶奎不走房門,直撲了窗前,橫掄了鍘刀照窗欞掃去,隻聽稀裏嘩啦一陣亂響,宋寶奎已躥上窗台,再跨一步,便立在了炕心,厲聲吼道:
“孫大腦袋,你給我滾出來!”
孫潤田這些日子都是和衣而臥,聽了院裏動靜,早屎殼郎樣嘰裏咕嚕滾下炕去,躲在了地心的糧囤後麵,聽來人指名道姓地叫他,一時竟沒從那變了腔調的厲吼中辨出是誰。想奪門而逃是不可能的,早篩糠了的孫潤田哆哆嗦嗦地問:
“你、你……你是誰?”
宋寶奎罵:“操你死媽的孫潤田,你爺我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殺人也要殺在明處!我是宋家老二宋寶奎,今夜專來取你的狗頭,給宋四爺報仇!”
在劫難逃,末日到了。事已至此,孫潤田反倒有了些鎮靜,他說:“是、是寶奎二侄呀。我知道我該死,可你動手前,讓我說句話,中不?”
宋寶奎仍在罵:“你他媽的少跟我玩滑嘴吊舌(油嘴滑舌),你今兒說出天花來,我也要殺你!”
孫潤田說;“我、我認殺……可你殺要殺在明處,我死也要死在明處。掌……快掌燈。”
孫潤田是吩咐他老婆點油燈,可女人早嚇得癱成了泥,哪還拿得起火柴。孫潤田隻好從糧囤後撐著膽子出來,哆哆嗦嗦地劃火點燈。驟亮的昏黃燈光裏,宋寶奎怒目噴火,凶神般橫刀立於炕心,那寒光熠熠的鋼刀正懸在孫潤田碩大腦袋的上方。孫潤田不由渾身又抖起來。
“你死在臨頭,我讓你把屁放完,說!”
“我、我知我該死,我不、小求饒。我該為貪一點小利,就替日本人跑腿辦事,可我……並沒有坑害鄉親們的本意呀。你殺了我,出了氣,就千萬不要再回屯子了,小鬼子正瞪著眼睛要抓你呢。抓不著你,小鬼子還要糟害你哥你嫂一家人。你哥已帶著老婆孩子離屯逃走了,那信兒就是我傳給你哥的。我可是冒著被小鬼子殺全家的天大風險,給你哥傳了這個信的。這話信不信由你,日後你們哥倆總有再見麵的一天,到時你問他。我孫潤田—輩子做了千百件對不起鄉裏鄉親老少爺們的事,隻這一件,我問心無愧,死而無憾啊……”
“你他媽的一輩子就會玩這張嘴,放屁都摻假!”宋寶奎仍是罵,怒氣卻減了許多。
“是,我孫潤田一輩子別無所能,隻好靠這張臭嘴混口飯吃啦。可唯有這件事,我若有半句不真,你今天殺我,日後再來殺我兒我孫,殺我全家雞犬不留,我都認了活該,不說二話呀!”絕望之中的孫潤田說到這裏,也許動了愧對後人的真感情,竟跪在地下嗚嗚哭出了聲。
宋寶奎不由暗自歎息一聲。哥嫂確已舉家遠逃,如果真是孫大腦袋通的風報的信出的土意,那自己再取他一命就有些虧心。宋寶奎畢竟是個淳樸善良厚厚道道的莊稼漢子,盛怒之下什麼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可一聽這般哭訴,心就難免軟下來。可佟首領有話:要帶著惡人頭才能入夥,今夜不殺孫潤田,又去取誰的腦袋?他娘的,也罷,也罷!宋寶奎橫下一條心,猛然起腳,就將抖縮在炕沿前的孫潤田踢翻在地,然後飛身而落,鋼鍘再次掠帶起罡風的呼嘯。孫潤田一聲慘叫,落下的卻不是那顆碩大腦袋,而是一隻臭腳丫子。宋寶奎扯起炕上的一塊褥布,裹起斷腳,騰身又穿窗而去,扔下話:
“孫潤田,今兒我且留下你的腦袋,這隻腳,就是你給小鬼子當狗腿子的下場!”
宋寶奎躍出院牆,守在院門外的幫手見他手裏提的東西不像人頭,又聽屋裏一聲接一聲鬼哭狼嚎的慘叫,問,沒宰了他?宋寶奎回道,回去說。幫手說,沒見人頭怎麼交差?宋寶奎還是那句話,回去說。宋寶奎心裏暗自打算,有了孫大腦袋這隻腳丫子,佟希賢總會知我遇事於不軟,隻要眼下不攆我走,日後再取惡人腦袋不遲。
宋寶奎帶了幫手,再奔自家小院。幫手問,不回老營?宋寶奎說,我回家捎帶點東西,該過冬了。幫手提醒說,當心小鬼子得信,追了來。宋寶奎說,我剁了孫大腦袋的腳丫子,他還報什麼信?幫手說,屯裏還有別人呢。宋寶奄說,騎馬進城也得跑個半天一晌的,他們還有個來回呢,咱不等天亮就走,趕趟兒(來得及)。
這般說著,宋寶奎再次進了自家院子,卻不能像進孫大腦袋家一樣胡砸亂砍,小心翼翼撬窗就費了好一陣時間,哥嫂不定啥時還會回來,長長的上子還得過下去呢。進了屎,點上燈火,宋寶奎不由望著靠北牆的板櫃發呆,那裏曾供放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牌位,可此時板櫃上空空蕩蕩,顯然牌位已讓哥嫂隨身帶走了。宋寶奎發了一陣呆,跪下身去,衝著昔日供放牌位的方向重重磕了幾個頭,口裏叨念道:爺奶,爸媽,雖說自古有話,好男不當匪,可你們的孫子、兒子實在被逼無奈,無路可走,隻好上山入夥去了。老人家們請放心,寶奎人的那個夥的頭領是條好漢,隻跟小鬼子和惡人作對,不禍害老百姓。我也絕不會做出讓先人臉上無光的事來。等日後大下太平了,我一定回到家來,和哥嫂一塊老老實實過咱莊稼院的日子。老人們在天有靈,盡管放心吧,也請爺奶爸媽保佑,保你們的不孝兒孫逢凶化吉,平安無事……這般叨念著,便覺冥冥中有四位先人的麵容浮現,臉上滿是慈祥疼愛的神情。宋寶奎不由熱汨長流,哽咽有聲。待情緒稍平定些,他起身翻箱倒櫃,找出些閂後可用的衣物,捆裹成一個包袱。本來該起身離去了,卻仍覺戀戀不舍,又獨自盤腿坐在冰涼的炕頭,好似哥嫂就在對麵,又好似小侄和侄女在膝前嬉戲,又發了好一陣呆。
這般磨磨蹭蹭的,就聽屯裏已響起報曉的雞啼,幫手也再一次往窗上揚撒沙粒催他快走,宋寶奎這才夾起包袱,跳窗出屋,將窗扇好。
兩人上了村街,幫手埋怨,你咋娘兒們似的?宋寶奎仍在傷感之中,也搭話。及至到了屯東口,突覺前方有動靜,幫手拉了一下宋寶奎的胳膊,兩人急掩於樹後,對麵突然亮起雪亮刺眼的大燈,電裏的狗也立刻再次狂叫起來。兩人暗叫不好,急貼牆後撤,企圖從屯子的另一側出去,但沒撤出多遠,西街口也射來了雪亮光柱,霎時間,南北網個方向也都有大燈閃動了魔鬼般的賊亮巨眼。隨著燈光驟亮,又響起突突突摩托車的轟響。壞了,被小鬼子摟兜子(包圍)了!情急之中,毫無經驗的宋寶奎再顧不得遮隱,撒丫子向自家院落飛跑,翻身跳進院子,那幫手隻好尾隨其後。奇怪的是,鬼了兵並不向處於燈光晃照之下的兩人開槍,隻是迅速驅車跟進,轉眼間,宋家小院已被鐵桶般圍定了。
事態有此突變,就是失於莊稼漢子宋寶奎對日本憲兵隊長福島次郎的狡詐知之不足,也失於他對現代通信技術在軍事上的應用所知甚少。福島自從將孫潤田叫到縣城,孫潤田對翻澤官部署給他的探報任務表現出冷淡與推倭之後,就對孫潤田不再抱希望,轉而隻把他當成了引誘宋家兄弟咬鉤的餌食,暗中卻另派了一個在留龍堡有親戚的探子,讓探子以走親戚的名義在留龍堡住了下來,還給他配帶了一台小型電報機,任務隻在關注宋家兄弟動向。福島明確指示,宋寶奎若是回屯,必要找孫潤田複仇,探子的任務便是及時向憲兵隊發回電報。這一夜,屯子裏人喊狗叫,那探子早把信息用電報報告給了福島,福島立即親自率領摩托車隊,風馳電掣,月夜疾奔。百下裏的路程,若是騎驢跨馬或大步流星,興許需半天一晌或更長時間,但有箭一般的摩托,也就是轉瞬即達的事情。車隊近了留龍堡,福島又令熄火推車前進,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屯落牢牢圍定。為了得到那塊石頭,福島次郎真是不遺餘力,不惜代價了。尚知世界上已有電報這等神奇之物的了工稼漢子,突然之間陷於重圍,也就毫不奇怪了。
院門外響起大金牙的喊聲:“宋寶奎,今天你休想再逃出皇軍的手心。大太君要想叫你死,一梭子機關槍,一頓手榴彈,立時讓你粉身碎骨。可太君有話,隻要你交出那塊石頭,仍可保你不死,還賞你房子賞你地。你趕快老老實實出來當良民吧!”
已撤進房內的兩人驚魂難定。幫手氣得仍在罵:“讓你磨嘰,讓你磨嘰!磨嘰出屎(死)來了!”
宋寶奎無言以對,對著外麵喊:“王八操的小鬼子,狗洋奴才大金牙,我宋寶奎要命有一條,想從我手裏拿走龍石,休想!有種的你們就進來吧!”
上本兵開始翻牆。一盧槍響,鬼子兵應聲滾落;再翻,便再挺屍在牆根下。可鬼子兵聽出了屋裏隻有一條槍,且是獵槍,來不及壓彈上膛,便一群餓狼樣撞翻院門直衝進來。房頂也有鬼了兵跳下,瘋狂地直破房門,可第一個剛剛衝進房門,便見寒光一閃,血光崩濺,鬼子兵立時成了刀下之鬼。其餘的上本兵急向後退,圍定房門,再不敢衝進房門一步了。
福島次郎為了那塊石頭,早有令在先,對宋寶奎隻能活捉。有精良兵器在手的日本兵們雖隻是一門之隔,卻不肯白白送死,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在數盞雪亮車燈的照射下,閃於屋裏的兩隻憤怒的豹子已很難遮掩。福島走向房門前,冷冷一笑,說:
“宋的,你的,識時務的,不然,他的下場,你的一樣的。”福島說著,輕輕一擺手,便聽一排槍響,隱於房門左牆邊的那個幫手立刻倒地了。
宋寶奎知道自己巳再無路可走,平端了鋼鍘從房門右牆邊閃出來,也冷冷一笑,說:“你們,給我退後三步!”
鬼子兵們驚得果然退後了。
福島鎮靜些,竟不退:“你的,刀的放下。”
宋寶奎緩緩地將鋼鍘拄在身前,另一手已悄然摸向鍋台菜板上的菜刀。他知道那把老駁刀鋼口好,極鋒利,屯外山上出一種磨刀石,哥哥總是替嫂子把切菜割肉的家什收拾得得心應手。哥,謝謝了;嫂,來世再見了!
宋寶奎猛地將菜刀橫向頸下。
福島次郎大駭。與宋四爺如出一轍的一幕。
“王八操的小鬼子,中國人跟你們沒完!”
在晨曦的紫光中,噴射的血霧再一次彌漫了蒼茫天地。
—無所獲又損失慘重的福島次郎徹底絕望了,瘋子般地掄舞戰刀,瞪著血紅的眼睛跳腳嘶叫:“豬,豬!統統死啦死啦的!”
兩條腿的禽獸們開始在他們標榜的“聖戰共榮”的土地上瘋狂地燒殺。夜裏,從夢中驚醒的鄉親們聽到孫家院裏人喊狗叫,知是宋家二奎回來報仇,先還裹衣而坐,心中暗暗解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該,活該,孫大腦袋自找的!及至天亮前車燈亂晃,狗吠更狂,鄉親們才知大事不好,小鬼子已再一次進了屯子。趁著黎明前的夜色,人們紛紛扶老攜幼,離家出逃,躲向屯外溝嶺。好在日本兵此番專把注意力盯在了宋寶奎一人身上,便給鄉親們留下了許多逃出屯外的缺口。也有那些腿腳不便的老年人,認定此事與己無涉,死活不肯離家。萬沒料到瘋狂的日本兵如同剛衝出樊籠的豺狼,遇房便燒,見人就挑。殺紅了眼的日本兵仍覺不過癮,又追出屯去,到處搜捕,近的刀劈,遠的槍射,見遠處坡嶺上有一群人正往叢林中奔逃,機關槍子彈便潑雨似的橫掃過去。《縣誌》上記載:“一九四二年農曆十月二十一日,留龍堡村慘遭日寇屠殺,死三十八人,燒毀房屋百餘間,逃離鄉民百餘日不敢回村,遍野屍陳,狗掏狼啃,慘不忍睹。”
留在屯裏死裏逃生的隻有孫潤田一人。當屯子上空響起摩托車的突突聲,宋家方向又傳來槍聲時,孫家人本要背起孫潤田一起逃命,可殘腿一碰了炕沿,孫潤田就疼得大叫,他說你們快走吧,我走不了啦,該死該活我都認啦。家人無奈,隻好棄他而去。天亮時,村莊上空彌漫起濃重的煙氣,孫潤田情知大事不好,又從破窗眼見怒氣衝天全無了人性的福島次郎提著戰刀衝進院子,情急之中,他抱著殘腿坐在炕頭突然捏著細嗓唱起來,“正月裏來是新春呀……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新女婿進了門呀,小雞就沒了魂兒……”福島本來要親自刀劈了這個東西,可當戰刀高髙揚起時,孫潤田仍是搖頭晃腦沒心沒肺頭一句腳一句地唱,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翻譯官也許是兔死狐悲,急上前搪住了福島眼看劈下的刀,又不知嘰裏咕嚕地跟殺人魔王說了些什麼,福島罵了聲八格牙魯,那刀在平空中橫著一掃,便轉身而去了。見鬼子們一出了院子,裝瘋作癲的孫潤田立時癱在炕上,嚇得眼都直了,也才覺到了疼,原來那一掃,鋒利的刀刃竟削去了他正張舞著的手掌的二個指頭。
福島帶領日本兵撤出留龍堡,在回縣城的路上,遭遇了伏擊。伏擊戰是佟希賢打的,他得到福島夜襲留龍堡的消息,便知事情出了意外,宋寶奎和那個弟兄凶多吉少了,可一時聚集不了更多弟兄,不敢硬碰硬,隻好率領身邊的少數精兵,打了個抽袋煙工夫的短促伏擊戰。福島不知底細,也不敢戀戰,又扔下兩個鬼子兵的屍體,倉皇奔回城裏去了。
福島次郎草率用兵,損失慘重,上責下怨,不久即遭貶謫,被撤了憲兵隊長之職,派到另一個侵華部隊當上士兵卒去了。圍繞“龍石”的血腥故事至此暫告段落,那兩塊“龍石”的下落也許就成了一團將彌漫很久很久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