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怕羞的木頭上(1 / 3)

第七章 怕羞的木頭上

趙小穗怕過白天。白天的課太少,研究生嘛,一周也就那麼幾節,導師講完課,列出必讀的書目和要求思考研究的幾個問題,將備課簿和書本往手提包裏劃拉,便匆匆地走廣。剩下的時間就是學生自己在宿舍或去圖書館讀書思考。但趙小穗怕的正姮大白天回自己的寢室。有那麼兩次,開鎖推門,見李韻床上的帷簾密密地罩合著,那張本來挺結實的雙層鐵床竟像顛簸在崎嶇山路上的舊式大客車,嘎吱嘎吱地搖,帷簾裏還傳出壓抑著的呻吟和喘息聲。第一天,趙小穗以為李韻病了,怔怔地站在床前,竟還問了一句,李韻,你咋啦?顛簸的大客車陡然刹車,呻吟聲也一下停了,好一陣,李韻才怯怯地說,小穗,你先出去一會兒,好嗎?趙小穗轉身去拿自己書本的時候,看到了李韻床前一雙碩大的軍勾鞋,臉上騰地燒灼起來,心窩窩裏也頓時成了亂了節奏的架子鼓。她逃也似的跑出宿舍樓,臉還在燒,心還在評枰地亂跳,身子也莫名地生出一些別樣的反應,或脹或濕的。坐在宿舍樓門對麵的藤蔓長廊裏,說足看考英語八級的輔導資料,那紙麵上的字母競似一群螞蟻,亂竄亂爬,什麼也看不進去。想想剛才的事,羞臊得恨不能鑽地縫,又恨不得扇自己幾個大巴掌,這叫什麼事兒?整個一《紅樓夢》裏的傻大姐,還問呢!轉而又恨李韻,你臉皮也真厚得沒了邊,這種事怎麼敢大內天的就把人往宿舍裏帶?你以為那是你的家呀?就是你自己的家,也還有個“婚否”的底線。以前光聽說學生宿舍裏沒少發生這種事情,學校也一再重申這方麵的紀律,真沒想到這回競鬧騰到自匕寢宰來了,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啊呸!天大地大的一個呸!

足有一節課的時間,李韻的男朋友丁文樵從女牛宿舍出來了,悠悠蕩蕩兩條鷺鷥長腿,往自行車上一跨,跟著車輪子一塊,滾了。丁文樵是法律係的研三生,以前沒少來李韻的宿舍,給李韻過生日的時候,還把趙小穗和巫雨虹一塊請去吹蠟燭。存寒車暖,北風料峭,趙小穗身上早冷得直打戰,急急回了屋子,進屋也沒說話,爬上床就扯被蓋住了身了。那李韻也不說什麼,仰在床上擺弄隨身聽,嘴裏還跟著哼小曲兒,一副悠然自得物我兩忘的神態,好像剛才什麼也不曾發生。

女研究生宿舍是三人一間屋,床鋪都是上下層,上層睡人,下層擺著各自的寫字桌和電腦。學生們又都將上層掛了帷幔,嘩啦啦一拉,如蝸牛縮殼,自造了一個獨立的世界。

自從有了第一次,趙小穗再回房間,就先在房門外站一會兒,做賊似的聽聽屋子裏的動靜,開鎖進門,也先看看李韻的床下有沒有丁文樵的大號靼。第二次,她就是看到了那雙大鞋後,立即反身離去的。

這都是在白天。女生宿舍夜晚嚴禁男士入內,白天則寬鬆些,說找誰誰誰,進門時登個記就綠燈放行了。有時負責守門的大姐也不知去忙什麼,便如晚清時塘沽炮台失了守,任由八國聯軍長驅直入直抵紫禁皇城。聽說,守門大姐還是個好小兒的人,誰若再隨手丟給她一件小禮品,不必值多少錢,那就更是城門洞開來去兩便了。

那天早晨,趙小穗掃地,李韻在床鋪上螢被子,床上突然落下一隻用過的那種膠製用品,正落在掃帚邊。趙小穗怔了怔,突覺惡心得要命,梧著嘴巴就蹲到了痰盂邊吐起來。

棗韻急從床上跳下,拍著趙小穗的後背,很關切地問:

“怎麼了小穗?”

趙小穗搖頭,仍是嘔。

“是不是……”李韻遲疑一下,問,“懷孕了?”

趙小穗氣得扭過頭來,瞪著慪紅的眼睛吼:“你說什麼呢你?”又指著身後說,“請把你自己的東西收拾好!”

李韻的臉騰地紅起來,忙扯了塊手紙,將那東兩裹揉在裏麵,又不尷不尬地笑說:

“真沒想到,就這麼個東西,會把你……哎,你和盧昌泉好了好幾年,還一清如水地吃且且製呢?”

趙小穗倔哼哼地起身,站到窗前去,背著臉,不理她。

李韻故意長歎一口氣,說:“唉,我說小穗呀,原來到了今天還是處女呢。珍稀物種啊,我真知是應該表示羨慕還是一?”

趙小穗甩門而去,故意大敞著不關上,天沒理李韻。如果事情到此為止,趙小穗也不至於害怕大白天回宿舍。她以為,經過那一場,也許李韻和丁文樵就不會再到宿舍裏來扯哩哏兒扔了,本是不呆不傻的響鼓,又用了硬邦邦的電錘,誰的臉上沒有一層皮呢,也算壞事變成了好事吧。沒想兒天後的一個下午,趙小穗正坐在電腦前下載文稿,丁文樵晃晃悠悠地推門進來,趙小穗跟他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仍坐在電腦前,任身後的兩人嘀嘀咕咕低聲說什麼。沒想那兩人嘀咕了一陣,竟又爬到了床上去,還嘩的一聲拉上了簾子,很快那輛大破車便又在崎嶇的山路上嘎吱起來。趙小穗氣得電腦也沒閉,起身就走,這次她關門了,而且又得很重,是狠狠地一甩,砰的一聲,震得一幢樓都跟著一顫。

也太不把我當人了!那是我的房間,起碼也存我三分之一的使用權!即使把我當塊木頭,也不成該隨意往木頭上吐口水抹鼻涕吧!真是,嗑瓜7嗑出隻臭蟲,什麼人(仁兒)都備!

真是,鯰水找鯰水,嘎魚找嘎魚,耗了專找豆鼠子,這兩個人,怎麼湊到一塊兒的呢!真是,色膽包天,無羞無臊,還要不要一張臉麵啦!

可不管趙小穗怎麼恨怎麼罵,“真是”些什麼,又能怎麼樣呢?

怒火中燒的趙小穗無處去訴說心裏的這些話。跟同學們不能說,跟老師也不能說,跟宿舍管理人員更不能說。大學裏眼下這種人這種事太多了,尤其是老大不小的碩士生博士生,就像人夏時校園裏的人工湖,如果爬上岸的是一隻王八或螃蟹,可能還會引人稀奇圍上去觀看,可跳上岸的卻是青蛙或癩蛤蟆,越來越多,越多越讓人習以為常視而不見。除了視而不見,還有個投鼠忌器的問題。眼下校園裏婚前性行為,甚至躲到校外婚前同居,已有了民不舉官不究,甚至究也不臭的意思,無論跟同學跟老師或者跟宿舍管理人員說,一旦發作起來,那舉報人靑定就成了照鏡子的豬八戒,裏外是人了。當事男女獲得的反倒多是同情,多嘴人則被人嫌,遭人煩。就你純,純得好像24下金,四個九啊?要知道,商場裏的純金飾品早不值錢了,值錢的是鑲鑽鑲寶石的!真要惹了眾怒,大家嘴上說,可讓你飽嚐啞巴虧,那是肯定沒商量的。兩人下棋,多嘴是驢,自找挨罵吧你!

也不能跟家裏人說,包括老爹老媽。趙小穗的家在東北鄉下大山裏,放寒假時,趙小穗回家,和嫂子嘮閑嗑,說到了大學裏男生女生作宿舍裏如何如何的話,驚得嫂子張大了嘴巴,了一天說不出,後來就一遍一遍地問,可是真的呀?可是真的呀?沒過兩天,在飯桌上,老媽就主動提起了這個話題,說咱可是根靠本分人家的閨女,一輩了‘可得一步一個腳窩走好,衣裳穿得破,可不能讓別人指戳破。你們學校辱的那些瘋小子傻丫頭哪是搞對象,那是耍流氓。老爹砰的一聲礅了飯碗,黑著臉說,說耍流氓那是好聽的,我看就是一幫牲口,戀襠的貓狗還知道找個背人的地方呢!好像是小穗在學校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珂磣事似的。趙小穗知道一定是嫂子將那些話說給媽媽了,媽媽又認真傳達到了老爹。那頓飯,弄得小穗無饑無飽,也不知吃進肚裏一些什麼。

盧昌泉是趙小穗讀大上時認識的男朋友,那時盧昌泉已念大四,讀的是中文,後來考上了研究生。趙小穗不甘落後,也考上了機床數控研究生。這樣算來,兩人相戀已有四五年了。有人說,一理一文,美得銷魂,這是最佳配置,相互神秘,相互敬佩,還相互補充。

心裏那些怨恨的話當然也不能跟盧昌泉說,不管兩人的關係如何親密,一個女孩子,踉男孩子說那樣的話,怎麼張得開口?又會讓男孩子怎樣想?若是讓他以為這是某種暗示,先就看低了自己。盧昌泉研究生畢業後,進了一家出版社,那家出版社效益不錯,盧昌泉每月能開四五千元錢,他爸爸在關內一個城市裏當一個很有實權的局長,家裏也不指望他的貼補,所以參加工作後的盧昌泉活得很滋潤,也很瀟灑,租了一戶兩室房,還買了摩托車。有時趙小穗去他那裏,兩人緊緊相擁相吻,身子都炭火一樣地燒起來,又像遭了電擊一樣地抖。但常常是正忘情時,趙小穗突然推開盧昌泉,翻身坐起,也有時是盧昌泉安了彈簧似的騰地跳起,跑進衛生間太,再出來時,一腦袋的板寸頭發已被涼水澆得精濕。然後兩人就學電影裏的反法西斯戰士,互做敬禮,一個說,“共同堅守防線”,一個應,“幸福屬於那天!”那一天當然就是並不遙遙的洞房花燭夜。

鄉下出來的孩了對男女間的事懂得可能比城裏是還要早些,可鄉下的女孩子認死理兒,沒結婚怎麼可以睡在一間屋子滾到一鋪炕上去呢?所以趙小穗從不在盧昌泉那裏過夜。每次從那個房門裏出來,心裏也難免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惆悵與失落,但很快,那惆悵與失落便霧一般地被風吹去,變成了心中的一種巨大驕傲。盧昌泉真的是一個很有自製力的男兒,他不僅從不強迫戀人,甚至還能幫助戀人冷靜。而天下終成大事者,論男人和女人,哪一個能缺了這個基本素質呢?

說來令人不信,直到今日,趙小穗還從來沒有接受過盧昌泉一分錢的資助,就是兩人一起去飯店吃飯,趙小穗也一直堅持且且製。且且製便且且製,盧昌泉也從來不說什麼,隻去點便宜的素菜,最後還總是將盤底的殘湯一股腦兒地傾倒在飯碗裏,拌一拌,饞貓一樣吃得幹幹淨淨。趙小穗看著他吃得香甜的樣子,不忍,說你是肉食動物,就要一個嘛。盧昌泉笑哈哈地說,苦苦,想想鄉下的老嶽母。趙小穗刮臉蛋笑著嗔怪,連個媳婦還沒有呢,誰是你吊母?沒羞!盧昌泉說,不要急,慢慢來,麵包會有的,嶽母也一定會有的。這也是令趙小穗心生驕傲和感動的一個理由,富而驕,貧而不移,確是難得了。

心中這樣的委屈和怨苦無法跟盧昌泉說,別樣的苦惱與不滿,卻是可以跟他說的。那就是,近來趙小穗夜裏也不願在寢室裏待了。

巫雨虹像李韻,白天很少回宿舍,也不知哪有那麼多的事情正她忙,可夜深時,尤其是在午夜左右,她就開始打起了沒完沒了的電話。起初,電話打得還比較含蓄,哦著,啊著,還不時穿插英語,用OK、YES或者NO之類的簡短句式;後來就明了些了,說我也想……你,夜裏睡不好,又夢到你了之類;再後來,或者哧哧甜笑,或者低聲哽咽,還說你的馬上功夫真不錯,讓我過後想一想都心驚肉跳,以後還清多多指教;再到後來,竟開始說些學校裏的事,還有係裏的事,指名道姓,褒褒貶貶,不管不顧的……

巫雨虹肯定是談戀愛了,而且對方還是本校甚至本係的一員,誰呢?看來兩人還都愛騎馬,那得到市郊的草原上去,那個人的經濟條件也一定是不錯的,不然怎麼撐得起那樣一筆開銷?新新貴族啊!是不是也像盧昌泉,苦盡甘來,已有了穩定而不菲的收入了呢?

巫雨虹讀本科時談過朋友,後來她考上了研究生,男生則參加了工作,兩人就斷了。那個男生來過少次電話,那一陣,巫雨虹從不先接電話,還一再叮囑趙小穗和李韻,說凡是他的電話,都說我不在。那個癡情的傻小子還坐了半夜火車,專程跑到學校來找她,頂風冒雪地守在宿舍外。那兩大,巫雨虹連宿舍樓大門都不出,課也不去上,一口三餐都讓趙小穗打回來,又遞過錄音筆讓李韻把老師的講課錄回來。趙小穗和李韻都見過那個人,粗粗壯壯卻失神落魄的樣子,像呆傻的麅子,又像一頭笨壯的牛,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拴在了那裏,沒頭沒腦地在宿舍樓外轉。李韻私下對趙小穗說,莫說好過一回,就是普通同學大老遠地跑來看望,也不該這樣連個麵都不見吧?趙小穗隻是一笑,不應什麼,心裏卻知巫雨虹確是有個狠勁,超出常人,所謂情絲難斷,快刀斬麻,是不是非得有這麼一種決心和冷酷呢?

雖說大學生研究生都是夜貓子,學校裏也辱有規定,到了夜裏十點都要熄燈,但大家還是自亮起小燈看書或擺弄電腦。巫雨虹深夜的電話很讓趙小穗心裏惱火,也不是想聽,可那種纏纏綿綿的情話就像采蜜歸來的蜜蜂,嗡嗡嚶嚶地在她耳旁盤旋,趙小穗的耳朵眼就是它的蜂巢,死乞白賴地往裏鑽。趙小穗被弄得有時臉紅心跳,有時又心煩意亂,書看不進,鍵盤前的十指也不聽使喚,好不容易盼到靜下來,睡夢裏也有一群馬蜂亂飛亂撞,弄得第二天聽課都昏昏沉沉的。她有心想個什麼辦法,或直接或委婉地提出抗議,但柔善的心又覺不忍,姑娘小夥子一輩子都有這麼個過程,熱戀中的男女難免失去理智,比起李韻和丁文樵大白天的鑽帷幔,不是還好上許多嗎?也許,過了這麼一段熱戀期,總會好些吧……

慢慢的,趙小穗又品哂出一種規律,若是李韻在屋,巫雨虹便很少接打電話,就是電話來了,她也隻是簡單地哼哈幾聲,語氣也冷冷的,說一聲我知道了,以後再跟你說。若是隻有趙小穗在屋裏,她便想哭即哭,想笑就笑,說起什麼也好比長阪坡上的趙子龍,如人無人之境。近來,李韻和丁文樵已不滿足“小偷小摸”,改為“公然大盜”了,去校園外租了一戶房子,夜間歸宿便成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對兩人的解釋是女博士生宿舍有一個老鄉,老鄉夜裏獨眠噩夢多,找她去做伴。巫雨虹和趙小穗也不說穿它,自落得一份清淨。趙小穗隻是心裏窩火,那個李韻把我當木頭,原來巫雨虹也把我當木頭,我是怎麼了?我比別人少個心眼兒嗎?我沒長心沒長肺出生不足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