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大林的事給了二林一種怎樣的啟示,從那以後,他便開始發了瘋似的掙錢,過去一天殺兩口豬進城賣,後來就是四口,六門,八口,還在市場上稱簕立棍,誰敢招惹他,玩刀子逞瘋拚命是常事。為了這,二林兒次被罰款拘留,事後卻依然我行我素,根本沒有悔改的意思。我曾多次苦口婆心規勸他,可他說,哥,你啥也別說了,我算看明白啦,這世道,就是老實人吃虧。我白天在市場上耍,裝裝瘋,立立棍,晚上給管市場的家裏送去兩個後臀,再裝上一會兒孫子,就啥都齊啦,咋罰也是咱落得多,這個賬我算得開。再往後,他租下了一處臨街的門市房,裝修一番,就辦起了那處給他招惹來禍事的“足療中心”。他知我討厭那種營生和那種地方,來我家時便避而不談,我也懶得打聽。也是老大不小三十幾歲的人了,什麼好賴不懂香臭不分,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夢自己圓吧。二林給家裏寫信,說大林去了南方,又把錢和他以大林的名義寫的信交給我,讓我想法找南方的朋友轉寄回家裏。這一招果然有效,三舅和舅媽不再過多追問,似乎真的相信大林在南方發財了。
倒是大林媳婦幾次帶了孩子找到我這裏來,來了就哭哭啼啼,說大林的錢和信倒是都收到了,怎麼人總不見回來?難道過大年時也不能回家來看看?就是不想老婆孩子,家裏還有爹有媽呢,他都一扔不管啦?大林媳婦還告訴我,她曾按著大林寄錢寄信的地址寫信找過他,信卻原封不動地都打了回來,上麵加蓋了紅戳子,不是寫地址不詳,就是寫査無此人,這就讓人畫魂兒(疑惑)了,大林咋連個正經地方都不告訴家裏呀?我隻好遮掩說,大林跟我也沒聯係,是不是莊稼院長大的孩子心疼掙的不容易的兒個錢兒,舍不得花在路費上,就沒回來。大林媳婦說,報紙上常說有些人到南方掙了錢,就狼心狗肺學起了陳世美,在當地又娶了二房,再不肯回老家來。大林是不是怕我找到他告他重婚罪呀?我苦笑,說大林老實巴交的一個人,能嗎?你千萬別想得那麼多。古時王寶釧在寒窯苦等了十八年,薛平貴才回家,你再耐心等一等吧。大林媳婦來過我家幾次,來了就一個勁兒地抹眼淚,我都是這般心哭麵笑地遮掩搪塞,後來她就不來了。唉,來也好,來了我又能說什麼呢?
三舅娶舅媽的那一年,正是全國都在挨餓的年月。三舅和舅媽的親事是早就定下來的,雙方父母和親友吃過訂婚飯後,說好在那一年的春節前完婚。可剛剛到了夏天,舅媽的娘家就催著快把媳婦娶過來。姥爺翻過兩道山梁,去跟舅媽的父親商議,說新房沒蓋,被褥沒做,一切都來不及準備,孩子們一輩子的大事,咋能這麼稀裏哈噠馬馬虎虎呢。舅媽的父親冷了臉色,一點不肯通融地說,你羅家要娶,就趕快敲鑼打鼓吹喇叭,我說出二話就算不得五尺高的爺們。也別說啥房子不房子被褥不被褥的,有個窩能遮風擋雨就中唄,沒房子挖處地窨子也能貓人。媳婦娘家不挑這個理兒,你羅家為的哪份難?我實話跟你說,現在有城裏的工人看上我閨女啦,你羅家要是捋杆子娶過去呢,我決不說反悔的話。你們要拖著不辦,可就別怪我閨女悔婚先嫁啦。這也就是個月期程(東北方言,不長時間)的事,你們照量(東北方言,根據具體情況決定)著辦。
舅媽的爹這麼一說,我姥爺也就明白了,他們家這麼急三火四地嚷著嫁女,倒不因為我的未過門的舅媽情有旁移不嫁不行,完全是出於要省了閨女那份吃食的考慮。那時候,全國都在鬧饑荒,鬧了饑荒的國度卻在全國一盤棋地吃食堂,人民公社的社員們必須把家裏所有的糧食都共產到生產隊去,再由生產隊架起大鍋引火造炊,每餐由各家各戶端盆捧碗地去打飯。依據上級的指示,到食堂領飯的人口先有核定,一年之內不增不減,娶進嫁出生老病死均依此例。舅媽的娘家若是能把閨女嫁出,家裏人的湯碗裏就可多上幾個指肚大小的玉米麵疙瘩。滿麵菜色的舅媽的爹為了生存,不惜委屈閨女,真是算口到家啦!姥爺無奈,回到家裏發過兒天愁,便乘車再次奔了洮南。那一年我已七八歲了,聽姥爺講了三舅要娶媳婦的事,便高興得直蹦高,問,三舅買糖了嗎?三舅娶媳婦要殺豬嗎?是支(今)兒個還是明兒個?我故意這樣逗從大山裏來的姥爺。媽媽斥我,大人們在商量事,小孩子家家的插什麼嘴,玩去!我不肯出去,就躲在媽媽身後聽。爸爸悶頭想了好一陣,才說,這事關鍵還是看人,姑娘要是可心,和三弟情投意合,就娶過來吧。姥爺說,閨女倒是沒的挑,楊柳細身的,南北二屯也是拔頭籌,人又勤快,懂事。胯骨也挺寬,看樣子日後不能少生了大胖小子。媽媽嗔他,爸,說啥呢,還沒見挑媳婦這麼挑的,真是的!
姥爺便漲紅了臉,說是你媽跟我這樣說的嘛,我哪會看。爸爸點頭笑,能生小子是好事,應該,應該。姥爺又說,他三舅在你們這兒念了好幾年書,別的本事沒見艮,眼眶可是高得了不得,這二年,給他說親的快踢破門檻子了,跟哪個閨女見過麵都是嘟著嘴不說話,隻是見過這一個,介紹人和閨女還沒走出大門去,他就瞅著我和他媽嘿嘿傻笑,趕上豬八戒相媳婦啦。看起來他三舅和這閨女也是有緣分,兩人一見麵就唧唧咕咕地說個沒完沒了,一次說的比跟我和他媽半年說的都多。你們沒看他那個樂模樣呢,連腳後跟都樂開花。他媽為這還直生悶氣,說這還沒等過門子呢,日後還不是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東西!媽媽聽了拍腿哈哈笑,說他們兩人好,那就比啥都強,咱們還合計個啥,娶進來吧!姥爺愁苦著臉說,娶進門就要添口人,轉過年,難免就又多了個要吃的,大隊早把醜話說在前頭了,說不論啥理由,添人進口也是隻增筷子不加碗,誰家該打幾份飯還是幾份,各家的夢各家自己圓。眼下家裏人還頓頓吃完飯抱著飯碗舔碗底子呢,再進了一口人可咋整?爸爸說,別的忙我幫不上,往後我想法每月往家裏郵上斤糧票,好歹先對付著過了眼下這兒個月,趕上秋,情況也許就會好些了。國家眼下是真困難,聽說連毛主席和周總理都半年一載的不肯吃口肉了,但也不會總是這樣子,老天爺鬧災荒不會一年又一年地接著鬧,它也有鬧騰乏了的時候;國家欠大鼻子的債聽說也還得差不多了,咱不能因了眼下的一時糧袋空癟,耽誤了二弟一輩子的大事。
我和媽媽隨著姥爺一塊回了閭山。媽媽那時也參加了工作,在鐵路地區新開設的食堂裏當炊事員。全國都在吃食堂,洮南那疙瘩的人也沒長了倭瓜大的膽子敢頂著不辦。食堂隻給了媽媽五天假,臨行前,媽媽找了食堂主任,說我五天不在,孩子趕上放暑假也要去姥姥家住些日子,就把我們娘兒倆這幾天的口糧讓我帶走,行吧?主任說,我再借你幾斤,湊個整數,二十斤吧,再借你一斤豆油,趕上辦喜事,讓你娘家人看著也好看些。照說呢,咱洮南這疙瘩可是天下出了名的產糧之地,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可眼下我也是耗子尾巴長癤子,就這麼點膿水啦,說出去讓咱洮南人臊得慌啊。食堂主任給媽媽稱了十五斤高粱麵,又稱了五斤大米,一再叮囑,這大米的事可千萬不能往外說,大米屬特供,隻有副處級以上的領導每天晌午才能吃上一小碗。媽媽再三感謝,知道這是沾了自己在食堂工作的點光,外加爸爸在當地工作多年人緣好有口皆碑。列車開動前,爸爸又急急趕上站台,將一小卷東西塞給媽媽,說這是十三斤糧票,我家裏家外劃拉劃拉都在這兒啦,我剛太乘務員公寓換成了全國糧票,你都帶上吧。媽媽說,你常出差,家裏一點糧票不預備咋行?爸爸說,我工頭還留了六兩,零的換不成全國的,你帶到遼寧去也沒用,不然就全讓你帶上了。你別管我,哪頭緊就先顧哪頭吧。三弟娶回親,總會來些親朋好友,哪有連頓飯也不留親戚吃的道理,我的事你別惦著,我再找轍(想辦法)。爸爸義說,孩子也別留他姥姥家多呆,你回來時就帶他一塊回來,我知他跟他三舅親,往後年景好時再去吧。爸爸和媽媽說這些話時,車窗大開著,我看到姥爺把頭扭到了一邊,眼眶裏汪滿了淚水,直到火車開動時也沒把臉扭過來。
三舅的婚禮極簡單,沒吹喇叭,也沒放鞭炮,這讓我很掃興。三舅早起翻過山梁去,傍響時領著舅媽回來,雙雙對著北山牆上的毛主席像深深鞠了一躬,大事就算完畢了。親友們來得也不太多,新媳婦的娘家客竟然一個也沒來。姥爺說,就別四門貼告示啦,等過了秋再找補吧,不然兩頭難,何苦呢。來的親友們也都麵黃肌瘦的,有拿了暖壺臉盆的,也有送來一對枕巾的。到吃飯時,客人們每人一碗大米粥,粥裏放了堿,所以就熬得極勻和,但有一股淡淡的澀味,不好喝;每人還有一塊高粱麵的餅子,碗口大小,巴掌厚。這種喜宴也有點像吃食堂,可笑不可笑?菜是炒鹹瓜絲,因放了媽媽帶來的豆油,屋裏屋外便漾起了一片誘人的香氣。客人們一個個吃得都很香甜,把餅子捧在手串,啃咬得小心翼翼,餅渣落在桌麵上也要撿起來放進嘴裏。粥和餅工每人一份,雖不說破,可客人們都很自覺,吃完就退到院裏陰涼處嘮閑嗑,卻難免露出舔嘴巴戀戀不舍很不滿足的樣子。
我知道高粱麵的餅子可不比高粱米豆幹飯或高粱米水飯,多吃不得的,吃多了拉不出屎來,憋得人直叫喚。那東西是連殼一起粉碎的,帶殼的糧食本來隻能給大騾子大馬吃。在洮南的家裏時,我因多次拉不出屎而拒絕吃高粱麵的餅子或麵糊,媽媽咋哄也不行。爸爸就生氣,說那就叫他餓兩頓,看他是怕餓還是怕拉不出屎!看客人們極香甜地進餐時,我鬼鬼地小聲問三舅,他們不怕拉屎齜牙啊?三舅苦笑說,鄉了人早就吃不起餅子啦,還怕齜牙?你們小屁孩,懂的還不少呢。
婚禮上沒喜糖,城裏人也很難有糖塊入口了,隻有來了最尊貴的客人,舅媽才看著姥姥的示意,衝上一碗剛變了一點顏色的紅糖水送上去。紅糖也是媽媽帶來的,她讓爸爸起五更爬半夜跑了一趟黑市,媽媽考慮得真是周到!
姥爺沒有替三舅吹,新媳婦舅媽長得果然漂亮,兩隻杏核大眼又黑又亮,高高挑挑的身材,走在城串的大街上也惹人眼。舅媽向毛主席像行過禮後,就再不拿一點新媳婦的靦腆,屋裏厙外跟我媽及我的姨們一起忙。三舅把我拉到她跟前,她便一下把我攬在懷裏,說常聽你三舅誇你,說大外甥腦瓜兒好使,總考一百分,長大要有大出息的。說有又在我的腮幫上叭叭地狠親了兩口,臊得我滿臉滾燙,掙脫了她的懷抱遠遠地跑開了,卻忍不住躲在大人們的身後不住地看她,還不時地抽抽鼻子,因為舅媽親我時,我聞到了她臉上香香的脂粉味。
忙亂了大半天,天黑了,客人們陸續散去,我以小孩子淺薄的知識,知道下麵的節目是要人洞房了。可哪裏是洞房?姥爺家三間土石房屋,西麵一間做廚房,另兩間便是全家人的臥室,一鋪長長的通間火炕。多年以後,我對遼西人的這種建房結構表示疑惑,同是建三間房,為什麼是中間為夥房,兩側各設一間臥室,不同輩分的人起居豈不就方便了許多?三舅說,你隻想方便了,可取暖呢?北方冬長,長達五六個月,同居一室便可集中取暖。要是一樣多的柴火分燒兩個灶,兩鋪火炕便都難燒熱,長長冬夜,誰願睡在冰窖裏呀。參加工作後,我到過遼西的朝陽和阜新地區搞社會調查,才知道前些年那裏的農村還有對麵炕,中間盤一條火道相通,南炕睡公公婆婆及未婚兒女,北炕睡兒子兒媳及小輩兒孫,頂多臨睡前在兩炕之間掛道布簾,那才是名副其實的三世同堂或四世同堂呢。當然,這也是為生存計。最近一些年,遼西農村興起了北京平,取暖燒柴已不是生活中的大困難,昔時的那種連鋪大炕與對麵炕已越來越少了。
可三舅新婚時隻能和姥爺姥姥還有我與媽媽同睡在一鋪炕上,與我前幾次來稍有不同的隻是在中間隔了一道閘板。所謂閘板,類似於簡陋的屏風,高三尺,長六尺,不過是三層膠合板或纖維板用木邊框一框,再做個小木架,在炕心一立,便算在炕梢那邊為一對新人分出了一片獨屬於他們的天地。媽媽從板櫃上扯下被褥,開始為兩位新人鋪床。舅媽站在旁邊,滿麵通紅,局促得手腳沒處放,不知是幫忙還是不幫忙好。媽媽說:
“妹子,你們婚事辦得急,連床新被褥都來不及做。好在咱媽早就把新被褥的麵料給你們備下了,裏麵的棉花來不及絮,我們姐幾個就連夜將舊被褥罩上。一輩子的大事,真就委屈你和三弟啦。好在從今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啦,我兄弟智山是老實木分有文化又肯吃苦的一個人,你有眼光,沒挑錯,好口子長著呢,往遠看吧。”
舅媽眼圈紅了,低聲說:“大姐,我不委屈。我知大姐和姐夫使了全力成全我和智山,我們謝你……一輩都記著大姐和姐夫的好……”
媽媽眼圈也紅了,卻說:“大喜的日子,不許掉眼淚。你看,我還為你們預備了點這東西呢,”媽媽說著,從衣袋裏摸出幾顆紅棗和花生,揚撒在被褥上,“早生貴子啊!隻是說啥也沒淘弄著樣子,就這個意思吧。”
媽媽什麼時候藏了這些寶貝東西呢,要叫我發現,怕是早進了我的饞嘴巴。我被那花牛和紅棗誘引著,也被那鮮亮的新被新褥誘引著,喊:“今晚我跟三舅一起睡。”
媽媽打了一下我張舞的手,笑說:“不懂事!你跟媽媽起睡。”
我說:“不嘛。以前我來姥姥家,都是和三舅一起睡。”幾個姨媽站在旁邊哧哧地掩口竊笑,笑得舅媽和三舅都麵若桃花,通紅通紅。我越發逞瘋上臉,喊:“反正我要和三舅一起睡。”
我不明白我怎麼不懂事,更不明白三舅為什麼悶葫蘆似的一自:不說話,他本該說一聲“就叫大外甥跟我睡吧”之類的聲援話,可他今口竟偏不說。倒是平日總不愛吱聲的姥爺開了讓“都累了…犬了,咱們到院了甲去歇歇涼吧。”說著又拉起我的手,說,“我大外孫最懂事最招人喜歡了,走,跟姥爺走,姥爺到外麵教你認星単一。”
一家人都到了外麵去,隻有三舅和舅媽沒有跟出來。我沒有心思聽姥爺講勺子七星怎樣隨著北極星轉,對天河兩岸的牛郎織女更沒興趣,那些三舅以前都給我講過,不新鮮了。我的一顆心仍留在屋子裏,更確切地說,是留在撒在被褥上的那些紅棗和花生上,我有一年多沒吃到那種香甜的東西了。我見舅媽悄悄地從窗口探出身,把窗子都關嚴實了,便又喊:
“關了窗戶幹什麼?屋裏不怕熱呀?”
姥姥說:“怕進蚊子唄。蚊子夜裏專挑小孩子咬,小孩的肉皮嫩。”
我說:“拿點草繩熏多好,我愛聞草繩的味兒。”
草繩就是用艾蒿編成的粗粗的繩子,曬成半幹,專用來夏夜點燃熏蚊子。
姥姥說:“你舅媽可不愛聞那個味兒,聞了睡不著覺。”我跳起身,要往屋裏跑:“那我問問舅媽去,她是不是真不愛聞。”
媽媽把拉住我,說:“你放心吧你,那些大棗和花生你三舅一顆也舍不得吃,都給你留著呢。”
一家人都笑起來。我被媽媽毫不留情麵地一語洞穿了我的小心眼而又羞又惱,卻又無可奈何,隻好又乖乖地坐回去,嘴裏嘟嚷說:“才不是,才不是呢,誰饞……誰小狗……”姥爺說:“你坐不住,我就帶你去打烏米吧。”
我氣嘟嘟地說:“天都這麼黑了,還咋打?”
姥爺說:“我會摸,一摸一個準兒。”
我搖頭:“不去。高粱地裏又悶又熱,高粱葉子拉胳膊疼。”姥爺說:“那我帶你去掏家雀吧,回來給你燒肉吃。”
我說了聲“我去拿電棒”,起身又要往屋裏跑,卻又被媽媽一把拉住了。她起身到了窗前,輕輕地敲了敲,說:“智山,電棒在大櫃上放著呢,你從窗戶給我遞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