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歎息醫巫閭下(2 / 3)

屋子裏隻剩了我和二舅兩個人。三舅示意我去關掩了屋門,又讓我把耳朵湊過去,喘喘息息地說:

“外甥,三舅也就……這兩天的活頭啦,你跟舅說……實話吧。大林、二林……你的倆兄弟,是不是還……活在人世啊?”麵對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三舅剛過花甲之年,其實還算老),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以實相告嗎?那對他將是一種怎樣的打擊?可我又不忍心再欺瞞我的至親氏輩。娘親舅大呀!如果真有冥間,那三舅很快就要弓他的愛了大林相見,難道讓三舅在黃泉路上還揣著滿腹的疑慮嗎?

我想了又想,決定把真實的情況打些折扣,便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三舅,大林自己奔了關裏後,我就再沒跟他聯係上,他的確切情況我一直不大清楚。二林性了一不好,做生意跟人打架,動手傷了人,被判了三年刑。來這裏前,我去獄裏看過他,他讓我代他給你老磕頭啦,還說請你老放心,出獄後,他一定改了性子,安分做人,再不惹事了。”

三舅重重地合合眼皮,表示知道了,兩串渾濁的淚珠滾過深陷的眼窩,滴落在永遠被舅媽漿洗得且白淨淨的布巾上。我用布巾的一角給他擦了又擦,卻隻是擦不盡。我說:

“三舅,你老放心吧,你還有大外甥呢,你老有啥話,就跟我說吧。”

三舅說:“我和你舅媽早就……有猜摸,那倆不立事的東西……一定楚出事啦,唉,真就出事啦……”

我安慰他:“年輕人出去闖蕩,總難免遇此磨難。三舅年輕時不是也沒少吃苦嗎?你老就不要想得太多啦。”

三舅搖搖頭,示意我搬開枕頭,掀開褥子。三舅鋪蓋的還是四十來年前他結婚時的那套被褥,隻是多了許多補丁。讓我大感意外的是褥底壓著一個存折。他讓我打開看,就更讓我大吃了一驚。從三年前存下的第一筆二百元,以後便全是遞存,其中竟無一筆支出,累計已有一萬二千餘元。我特別注意到了一年前的那一筆二千元,那是我給他買藥治病的,他也一文未動地完全儲在了上麵。鄉下人克勤克儉,卻不大懂定期儲蓄要比活期的利息多得多,所以便都存在了這一個小本本上。

三舅說:“這個……你拿著。我死後,你給你舅媽……留下三千,餘的都拿走。不是給你的,是我這臨死的人……托靠給你啦。我沒了……兩個兒子,可還有……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往後……你要催著他們……多念書,這錢,就是他們爺爺的……一點心意啦,你替舅安排吧。告訴他們好好念書,多長本事……還是要走出……大山去,光憑蠻力氣……不行啊……”我忍著悲痛,問:“舅媽知道嗎?”

二舅說:“夜裏睡著,我和她……合計來……合計去,上百回啦,咋不知。隻是別讓……你那兩個兄弟媳婦知道,我知道……對不住她們,可也沒啥……法子啦。你舅媽可再……戧住她們鬧啦。她這輩子……跟了我,苦啊!看來,兩個兒子……也指望不上啥啦,你多念著三舅的一點好,常來……看看她吧……”

我使勁地點著頭,再忍不住心中的哀傷,淚水奔湧而出。三舅又說“外甥,舅這一輩子,向大山外……走了幾次,可一次次,終沒立住腳,還是……回來啦。我不心甘啊,就逼著兩個兒子……再去闖,闖成……今天這個樣子,臨死想見兒子一麵……都不能,舅的這顆心,唉,就不說啦。你比三舅……有見識,你說,是三舅錯了嗎?舅錯在……哪兒呀?我臨閉眼,也想討個明白呀……”

我緊握著三舅的手,知該怎樣回答,一任淚水洗麵,與三舅的滴落在一起,在枕邊滴成一片汪洋。

當年三舅當盲流,無頭蒼蠅般私落到了內蒙古包頭,是在包頭鋼鐵公司一處正在擴建的工地上落下了腳。工地貼出了招工的了了示,三舅便排在了基本由盲流人員彙成的長長隊伍裏。

招工的問,我們隻招初中文化程度以上的人,你有畢業證書嗎?

三舅答,有,可沒帶出來,你們先用上我,我半個月內讓家裏寄過來,中嗎?

招工的人隨手扯過一張報紙,那你念一段我聽聽。

三舅便字正腔圓流流利利地念了。出了山海關,東北除了少數地下,人們的普通話要比北京人說得純正標準得多,加上三舅貨真價實的文化底子,念報紙不過是小菜一碟,難不住他。招工的人又在紙上寫手道數學題,是因式分解,x、y、z,一大溜兒,看了挺繞人,可也被三舅三下五除二地解開了。三舅看到了招工人滿意的上光,又看到了桌上有一隻算盤,便靈機一動,主動請纓,說我還會打算盤,不信你報數我就能打出來。三舅回到鄉下後,一直在生產隊當計工員。他劈裏啪啦地在招工人麵前又露了一手。

沒想旁邊的另一位招工人插話了,說會打算盤在我們這裏也沒啥大用,工地上主要還是靠的膀子力氣,你把這個給我舉幾下試試。他指了指腳下的塊鑄鐵塊子,看起來足有六七十斤。三舅去舉了,可憋得紅頭漲臉齜牙咧嘴地隻舉了兩下,就咕咚一聲扔在了地下。先問的那個人拉過三舅的手,摸了摸,又捏了捏他的胳膊,說我看這小夥子還真是幹活人,眼下沒勁,是餓的,你給他可夠造過三頓飽飯,就是再加上一塊鐵疙瘩,他也能給你舉起來。見那人沒異議,他又說:

“小夥子,還有一個條件,你可得給我說實話。我們有規定,凡是外地的,必須是未婚。不然,日後哪天查出來哪天堅決辭退。這裏不能今天剛招了你,明天你就帶過家屬來,我們沒法安置。你娶媳婦了嗎?”

三舅忙搖頭,說:“沒娶沒娶,在家稀粥都喝不上了,哪還有心娶媳婦。要是娶了,我也不能跑出來。”

這理由似乎很充分,不能讓人不信。可那人還是追問了一句:“真沒娶?”

“真沒娶。”

“我是真心實意想成全你,你可別讓我坐蠟。”

三舅臉紅了,他是個誠實人,為了不再像喪家之犬到處奔命,隻好對眼前的這個好心人撒謊了。他離家後,巳曆經數省,跑了好幾個月,再沒個安身之地,餓不死,也要凍死了。紅過臉後,他便發了狠賭:

“我是山裏人,那我就說句不怕各位大哥笑話的粗話,了後真要有女人找上來,你們就拿把剪子,把我襠裏的那東西哢嚓一聲,剪了喂狗中不?”

招工的人哈哈笑起來,遞給三舅一張表格,讓他快去填。三舅從此就算一名試用工人啦。

舅媽收到三舅離家數月後才寄回的第一封報喜的家書,好頓號啕大哭,竟哭掉了她腹中的第一個孩子,而且已可辨出是個男孩。姥爺心疼得一個勁地跺腳抱怨,這事,這事,哭啥嘛,哭啥嘛!姥姥便寬慰他,守著青山,還怕沒柴燒?不就晚抱兩年孫子嘛。說著也坐在炕頭陪著哭,隻是一個放聲,一個抹淚,直哭得天昏地暗。

三舅所在的工地,住集體工棚,管一日三餐,每月還有二十元錢的工資。盡管一上三餐仍難保證吃飽吃好,但或兩個窩窩頭,或一個人饅頭,或一碗高粱米千飯,外加一碗多少見些油星的青菜湯,已絕非大山裏的生產隊食堂可比。建國以來,國家一直對少數民族地區政策傾斜,尤其是保證重點工程建設。三舅用第一個月的工資,去街巷深處,從嬸嬸大娘手裏買來一套舊被褥,還有幾件舊衣褲,以後就每個月寄回家去十五元錢,有時還從黑市上偷買幾斤糧票裹在信裏寄回去,自己隻留了五元錢做零花。大山裏的一家人也多虧了三舅這一破釜沉舟離家出走的果斷決策,因省下了三舅的那一份口糧,每月多少還能得到些三舅的貼補,所以相對平安地度過了那幾年最艱難的歲月。

三舅在工地上表現得很本色,也很出色。他珍惜來之不易的一份工作,幹活格外賣力。業餘時間,他也像別的年輕人那樣,到處去跑去玩,或在工棚裏通宵達旦地摔撲克下象棋,奍得第二天上班時無精打采。他總是抱了把大掃帚,把工棚附近打掃得幹幹淨淨,又抓把鐵鍬,把萋萋荒草連根鏟除。工棚緊挨著工地的倉庫,有些建築材料是露天存放的,比如木料鋼材什麼的。三舅掃完工棚前,就把那片庫也清掃了,隨手將散落的磚瓦和鋼材木材歸攏得整整齊齊。三舅是莊稼院出來的年輕人,天性又愛整潔,他看不得荒草蔓延和垃圾遍地,做這些事時他沒覺是什麼負擔或勞累,甚至還有一點重故裏的樂趣。入夜時分,他就坐在庫地一角,獨自捧了一隻口琴吹奏,在靜夜的月光下,吹出幾許動人的悠揚,也吹出幾許思鄉的傷感。到了奔天,他又耙理出工棚前的一片荒地,撿出石子瓦塊,播上舅媽從大山裏給他寄來的花草的種了,芍藥,細粉蓮,夜來香,九月菊,四周一圈是掃帚梅,從舂到秋,鬱鬱蔥蔥,花團錦簇,在那邊遠大漠的基建工地上,繁衍出一片喜人的生機。工地的領導幾次到花圃前,大加褒揚,讚不絕口。那位先前招工的人事科長便急派人把三舅叫到跟前來,很驕傲地說,我當初一眼就相中了這小夥子,看,沒錯吧!

三舅還寫過幾篇小稿,登在包鋼和包頭市的報紙上。“羅智山”三個字一變成鉛字印在報紙上,可就了不得了,姑娘小夥子們的指點中透著羨慕,也透著誇耀:瞧,他就是羅智山,我們的秀才哩!多年以後,三舅把那幾份珍藏的報紙拿給我看,裏麵竟還有兩首詩歌,雖短小稚樸,卻透出幾分清新和靈氣,就像工棚前他一手培育出來的樸素清麗的小花。那是三舅一生屮最難忘懷最可珍惜的一段時光啊!

難忘的時光中,三舅還曾遇到一個深深愛戀他的姑娘。那個姑娘姓鄭,叫鄭秀雲,是工地倉庫的管庫員。三舅在不聲不響打掃清理庫地的時候,已深深贏得了她的好感。後來鄭秀雲不知怎麼知道了三舅還會打算盤,再清點庫存的時候,就求三舅幫她核算,還請三舅教她打算盤。鄭秀雲也是初中畢業生,小三舅兩歲,算盤會打加減,卻不會乘除,而鋼材木材的計算是離不開乘除的,以前她是用筆算。三舅的聰靈與勤快在不知不覺間已打動了姑娘的心,她便送三舅煮熟的雞蛋,又送熱騰騰的餃子。餃了剛出鍋時,她便裝進大飯盒,再裹上兩層毛巾,然後騎了自行車急急從家裏趕到工地來,催著三舅趁熱趕快吃。當然,這一切都是在別人不知不覺間悄悄進行的。起初三舅還以為人家是表示答謝,客氣一番便收下了,享用了。後來鄭秀雲又送他背心,還送他手帕,三舅就有了感覺,卻又不好死硬地拒絕,隻好故作懵懂地收下,隻是不敢拿出來用,都壓在大紙殼箱內珍藏起來,嚇得輕易不敢跟鄭秀雲竽獨再見麵。可庫房和工棚緊挨著,姑娘又是存了心的要見他,想躲也躲不起。兩人再見麵時,鄭秀雲便直通通地問他,你是不是在故意躲著我?三舅紅漲著臉,緊搖頭,說沒有沒有,哪能呢,我這幾天忙。鄭秀雲說,那我給你的東西,你為啥不用?三舅說,我個土老帽兒,屯老二,那樣的好東西怕用糟蹋了,我都留著呢。鄭秀雲說,留個啥,用壞了我再給你買,我讓你一輩子都穿白淨淨的背心,都揣白淨淨的手帕。一聽此言,三舅驚得再說不出話,傻眼了。那年月,大姑娘若給了男子手帕,就算定情了,再明明白白地說出“一輩子”來,傻子也懂得是啥意思。三舅不知道下一步棋該咋樣走,說破了工地上要辭他,不點破姑娘便死心塌地要追他,可家裏還有一個盼著他等著他的媳婦呢。豬八戒養孩子,難死個猴兒啦!

三年困難時期過去,各地企業執行國家“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開始大規模壓縮和整頓。三舅所在的工地第二年就已基本建設完成,投人生產。他是試用工中第一批轉為國家正式工人的,已在鍛壓車間成了生產骨十。可這一次壓縮,上級有文件,凡是困難時期從流動人口中招用的工人一律清退。三舅在包頭生活了將近三年時間,這期間他強忍著對家鄉親人的焦渴思念,一次也沒回家,不是因為單位逢年過節也不放假,他是舍不得來往的路費。來往一個來回,兩個月的工資怕還不夠搭呢。他說過沒娶媳婦,便隻好在寫給家裏的信中堅決不讓舅媽到包頭來看望他,蒙在鼓裏的單位領導也有了充足的理由把他的探親假往後一拖再拖。這回看來想不回去也不可能了。就在他惶惶然地等著一有通知,便捆起行李卷打馬回山的時候,人事科的鄭科長突然把他找了去,還帶他進了一家電新紅火起來的小酒館,要了一瓶寧城老窖,還點了幾個下酒菜,弄得三舅一顆心提溜到了嗓子眼,不知鄭科長要跟他說什麼。

三舅早就知道鄭科長是鄭秀雲的親哥哥了。鄭秀雲對三舅的愛戀,很大成分還因了她哥哥時不時地就在家裏對三舅好一番誇讚。鄭秀雲對哥哥很信服,哥哥是專考核調派人的,經的多見的廣,眼光自然不會錯。

鄭科長一再催讓著,坐吧坐吧,跟在家裏一樣。三舅惴惴地坐下了。

鄭科長又給三舅斟酒,說:“上級有精簡的精神,具體情況你可能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說啦。”

三舅忙點頭:“我知道,知道。領導啥時讓我走,我立馬就走人,保證不給領導添一丁一點的麻煩。最難的時候,領導幫了我一把,不然我還不知能不能活到今兒個呢。這個恩情,我會記一輩子。家裏來信說,眼下莊稼院的日子也好過多啦,大食堂也早黃攤啦,我回去後,起碼不怕餓死人啦。”

鄭科長笑了:“要是叫你回去呢,大哥我也就不費今天的這個事啦。我倒是另外有個想法,想跟兄弟商量呢。”

一聲大哥,又一聲兄弟,便讓三舅心裏陡然驚車,又聽人事科長說有不讓他問去的主意,三舅急急說廣你說,你說。”

鄭科長說:“我的老妹子秀雲呢,你也早熟悉,我當哥的也就不多誇了吧。知疼知熱,敬老愛幼,扔了抹布抓掃帚,家裏家外都是把好手,又和你一樣,有過苦日子的底子。我看你們倆各方麵的條件都挺般配,秀雲對你也是一心樸實的,沒的挑,你要是沒啥別的想法呢,這事就算大哥我替你們拿章程啦,搶在精簡前抓緊把親事辦了,往後的事我就好對上邊應對了。聽說試點單位已有經驗,凡已與本企業職工結婚安家的原外流人員,可酌情考慮。這個意思你聽明白了吧?”

三舅呆怔怔地不知該說什麼好:“這,這……”

鄭科長仍是笑:“還這個啥嘛。親事好辦,能節儉咱一碼(一律)節儉。你們領了結婚證,叫你嫂子抓緊做上兩床被褥,我家房山有個小偏廈子,找人抹抹糊糊,遮風擋雨沒問題,先將就著把事情辦了,完事大吉呀。等日後消停些,再把那小偏廈子扒了,挨著房山平脊重蓋,材料我早備下了,隻是日前沒考慮到這一步,要不我早動手了。要說這事呢,你是兩手一甩,青等著當新郎倌兒,卻讓秀雲委屈了點,可她也想通了,委屈就委屈點吧,畢竟是一時的苦。隻要能保住你不被辭退,她說跟你一塊去睡馬路牙子都認了。”

三舅很感動,為鄭大哥和秀雲姑娘的真心實意,可越感動他的一顆心越揪扭得緊。想了好一陣,他終於想出了不當麵說出真情,卻又可逃脫的理由:

“這事,是不是讓我……回家去一趟,當麵跟我爸我媽說說……我爸我媽就我一個兒子,我怕……這麼大的事,我自個兒就拿了章程,怕老人們再生出別的想法……”

鄭科長想了想,點頭說:“也好,既為人子,以孝為先嘛。人生大事,雖不再講父母包辦,總還是讓老人們心情舒暢,皆大歡喜的好。你快去快回,我給你五天時間,雖說緊點,也還夠了。不是我催你,這事我和秀雲可完全足為你著想,過了這個村可再沒這個店,等精簡工作一開始,時間的杠杠一刀切下來,咱再張羅結婚可就晚三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