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能是三舅一生中喝得最多的一次酒了,整瓶,你一杯,我一杯,半斤對八兩,兩人都喝下去了。那年月不講低度酒,是白酒就六十度以上,草原上的漢子又唯恐酒不烈不過癮,想找瓶低度酒比登天都難。喝高了酒的三舅心裏卻清醒,伏在桌上嗚嗚地哭:
“鄭大哥呀,我記著你的大恩人德啊……你回去跟秀雲說,我也記著她的……深情厚誼啦!這輩子報不了,我下輩子報,我羅智山做牛做馬也要報啊……知恩不報,莫說是人,牲口不如啊……”
鄭科長也喝多了,隻以為三舅是心裏高興才說出這樣的話,競沒聽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也說:“兄弟兄弟,咋、咋說這樣話?從今往後,咱就是……一家人啦,我就是你的大舅哥啦,你懂不懂?你就是我妹夫啦,你懂不懂?誰一家人還說啥謝不謝的話,你你虎啊……”
三舅回到宿舍便倒頭大睡,一覺醒來,天已蒙蒙亮。他怔怔地望著屋頂,想了想昨天的事,然後一個色打挺,翻身下鋪,準備急行軍一般,往來時帶的那隻黃書包裏隻塞進幾件必帶而義輕捷的物品,就匆匆上路了。他怕天亮後遇到上班來的工友,更怕碰上鄭秀雲,他不知將如何麵對那情深意厚的目光,如何回答那些關切的詢問。可離開工廠前他還是到了庫房辦公室,在門前依依不舍地轉了又轉,最後拔下胸前衣袋裏的鋼筆,找了根鐵絲綁在門把手上,這才拔步離去。三舅乘火車到北京換車時,在站前郵局大廳的長案上給鄭大哥寫了一封長信,坦陳了家中已有妻子的事實,請鄭大哥諒解他幾年來一直隱瞞的苦衷,並代請向秀雲解釋。信的最後他寫道,小弟有千言萬語,終是難謝人哥對我的一片恩義,小弟長跪叩旨啦。寫著寫著,三舅不由熱淚長流,哽咽有聲,引得大廳裏的人不住看他。三舅也管不得那許多了,直到把那封滴滿了淚水的書信投進了郵筒,才掩麵而去。
十年前,我赴包頭參加一個學術會議,路經溝幫子站時,我下了火車,一是去看望三舅和舅媽,也想問問二舅包頭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辦。三舅在包頭時的這些往事便是那次他講給我的。二舅說,你要有時間,就代我去看看鄭大哥和鄭秀雲吧,那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啊。舅媽聞言,起身離去,很快拿過一隻枕頭大的布包來,托在手上卻沒有多少分量。舅媽說,咱山裏也沒啥稀罕東西,這是我和你三舅去老林裏親於采的木耳,比那種人工養殖的味道好,自個兒舍不得吃,帶去多少是點心意。看來舅媽對三舅的這些往事,早就一清如水了。
在包頭,我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鄭秀雲,那時她也是年過半百之人了,滿頭霜發,臉頰多皺,可我從那慈眉善目中,仍可追尋出她年輕時俊秀的影子。我心中暗歎,二舅能在那種情勢下決然離去,既可看出他對舅媽感情的忠貞,也可看出他外表柔順實則剛強的性格,不能不讓人欽敬啊!
鄭秀雲幾十年如一日,仍在管理著工廠的庫房,可我從不時有人找她請示的情景猜測,她可能已是那個部門的負責人了。我依著輩分,稱她鄭姨問起她的哥哥鄭大舅,她苦笑笑,說他沒躲過“文化大革命”那一關,戴了頂攻擊三麵紅旗的大帽子,早死在棍棒之下啦。我又禮貌地問她的情況,她搖搖頭,坦率地說不好,說她的孩子們的爹這幾年出外做買賣,掙了幾個臭錢,也學起別人在外麵偷偷包養起二奶奶,她正跟那個老不正經花花腸子的男人打離婚呢。“男人有錢就學壞,女人學壞就有錢,是不是都是這個樣子?”她很憤惱地對我說。
待情緒平靜些後,她又說,“這事要說怪,也怪我當初太草率了。你舅舅不辭而別,我上班時看到他留給我的鋼筆,就知他再不會回來了。過了幾天,我又見了你舅寫給我哥的信,雖說也理解他,可肚裏的那股氣還是壓不下。你羅智山不就是個山裏的農民嗎?就是個初中生嗎?有什麼了不起,我鄭秀雲也不是個嫁不出去的醜姑娘,我要嫁就嫁個比你文化水平還高,家裏的條件還要好的。很快,就有人給我介紹了到老才知不正經的那位,他是中專畢業生,老爹還在包頭市裏當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家裏結婚的房子家具都現成。我跟他剛認識沒幾個月就結婚了。我哥說,是不是再品品?我賭氣說,品啥?那個羅智山倒品了兩三年,到頭來連人家家裏有沒有老婆都沒品出來。一句話搡得我哥幹嘎巴了半天嘴。有些事直到現在我才想明白,一輩子成家找伴的事,關鍵還是看人的品性,品性是不能和文化水喝了多少畫等號的。換了你舅,他腰包裏有了多少錢也不會變心起壞,這我敢替他保靠一輩子!”
鄭秀雲拉開抽屜,取出了一支鋼筆給我看。我知道那就是當年三舅離去時留給她的那支筆,沒想她還一直珍藏著。那是一支黑色的筆,很粗重,也已陳舊,隻屬於過去的時代,快成文物了。鄭秀雲還帶我去了庫房,在角落裏的貨架上,放著一卷用牛皮紙厚厚包裹,捆紮得極細致的東西。鄭秀雲說,這是你舅的行李和衣物,當年走得急,都扔下了,我替他收拾好,存放在這裏,一晃竟有三十來年啦。庫房搬了幾次家,我都為它安置一個地方,管倉庫的人都奇怪呢。我心裏一直在想,你舅是個知情知義的人,總會回來看看。你這次來,就是替他了,我不知你想不想替他把這些東西帶回去?我想了想說,您看呢?鄭秀雲說,不帶也好,現在鄉下人咋難,也不缺這些東西啦,就給我留下做個念想吧。
回去後,我將這些話這些事都學說給三舅,三舅發了好一陣呆,淚眼蒙蒙地不說話。舅媽說,你真該再去包頭走一趟,難得姓鄭的大妹子這片心啊!三舅說,老啦老啦,不見麵也好,留份念想,比啥都強啊。
九十年代初,年過半百的三舅曾經第三次走出大山,給人打了近兩年的工。三舅一次又一次給我寫信,說家裏承包了十來畝地和幾十棵果樹,那點活計你舅媽帶孩子們就做了,二舅要為你的兩個兄弟蓋房,娶妻,都得大開銷,光在土裏刨食,啥時是個指望?你想想辦法替舅找個掙錢道兒吧。正巧我有一個朋友的哥哥在遼河油田搞施工,他替我求了他哥哥,他哥哥回話說,來試試吧,重活幹不動,我安排他打更,隻是掙得要少些。三舅接了我的信,高興得一夜沒睡覺,第二天一就啟程去了盤錦。三舅在工地上表現得仍很本色,也很出色,可這種本色與出色放在九十年代,得到的就不再是六十年代的眾口一詞褒獎了。有一次,朋友的哥哥到我們這裏來,談起了三舅,那老兄說:“老羅頭就是你舅啊?嗨,那老爺子,我町咋說呢,讓他打更保管放心,在他眼皮底下,一塊磚一塊板誰也休想拿走,可有時這就叫我難心啦。有管得著咱的人家裏搞裝修,要用點水泥木材啥的,本來我已有話在先,可老爺子硬是不正動,說動料就得憑蓋了戳子的出庫單,不然他沒法交代。可那種單子能出嗎?出了往哪兒下賬?都是日後找機會再說嘛。可咋跟老爺子說,他隻梗著脖子強,還說他沒吃過肥豬肉,也看過肥豬走,當年他在包頭廠裏幫人理倉庫的賬時,都是這種管法,要不打更的豈不成了騾子胯下的那東西,是悠當兒(東北方言,沒用的擺設)啦?嗨,要不是看著你和我兄弟的這層關係,我早辭了他啦。還有,那老爺子也太細,刮著牙齒勒著腸子過日子,為節省兩個錢兒,就不要命啦!頓頓飯隻吃主食不買菜,從家串弄來一堆鹹菜疙瘩,天天那麼啃,咯吱咯吱地讓人聽著心裏酸哪。我沒少勸他,也給他打過菜,可老爺子說,天天大米白麵的,我知足啦,你不知五方六刀青黃接時,我們山串人還有喝不上粥的呢。我看他攢錢太急切,就想法在打更之外另給他派點活計,比如歸攏歸攏料場啊,清理清理工地啊,說好是二五天完成就行,可他起五更爬半夜的,兩天工夫啥都利利索索的了。你說我是誇他還是批評他?弄得我連給他出補工費都為難。少給吧對不起老爺子,那麼大歲數了流汗出力的容易,再說事先也講好的;可按五天的給吧,又有人挑歪理,說他一兩個晚上就千完的活,你憑啥給他三五天的工錢?你是假公濟私有偏向啊,還是連點估工派工的水平都沒有?老弟呀,我說這些話可沒別的意思,咱哥們兒都不外,我才不藏掖。你舅那老爺子真是老實巴交的大好人,這種好人眼下就像國寶似的,越來越少啦!我跟你舅沒少嘮閑嗑,我聽得出來,你舅為有你這個外甥,打心眼裏覺得揚棒(神氣、得意),一提起你,那真是滿麵放光雙目有神啊。你好好勸勸他,得跟得上咱這年頭的都咪嗦,過了哪道山就唱哪處的歌吧。啥叫老實人?老實人就是窩囊人,瞪眼吃虧啊!”我苦澀地笑了笑說:“我的舅我知道,隻怕說多了,反叫老人家心裏結疙瘩。就請老兄高看一眼,多多關照吧。”
三舅在遼河油田做了近兩年,後來工程規模縮小,三舅的年齡也實在太大,那位好心的老兄難排眾議,隻好請他回家啦。臨行前,那老兄說,羅大舅,你看工地上有啥,不管吃的用的,盡你老的力氣背一次吧,隻要不動用帶軲轆的往家拉就行。三舅背回山裏去的是一百斤盤錦大米。這令我的表弟二林很不肩,說工地上有沒有掛牆麵的水刷石?那玩意兒三塊來錢一斤,一斤頂大米三斤。要不你往回背油漆也行,一百斤的油漆也比這種稀爛賤的“進口貨”多值老鼻子錢啦!三舅說,金子值錢,能抗餓?二林說,這是抬杠話,我不跟你老爺爭。
口了工地上銅線銅管啥的有吧,那東西也跫黃的,叫你隨便拿你為啥不拿?拿回家賣廢品都合算。大林忙在旁邊打圓場,說爸都固來了,再說這話有啥用?吃飯吃飯,這盤錦大米就是比南方大米有油性,吃在嘴裏香呢。
三舅和舅媽真是不容易,他們憑著一雙手和一把子力氣,省吃儉用,節衣縮食,硬是給兩個兒子分別蓋起三間磚瓦房,又娶了媳婦,自己卻仍蝸居在那座已住過三四輩人的土石房內。老屋已風雨飄搖,岌岌可危了。媽媽去佾前對三舅說,我做過好幾回夢,夢裏咱家的老房子塌了,把你壓在了裏麵。孩子們都大了,他們的事你不用再管,也該顧顧自個兒啦。三舅說,老姐姐的話我記下了,你放心,下一步我就該張羅翻蓋老宅,一定蓋得結結實實敞敞亮亮的。
那一年,遼西大旱,山區尤甚,伏天裏老天爺竟沒下過一場透雨,旱得地裏的莊稼劃根火柴就能燒起來,梨樹上的果子也早落得沒了幾顆,殘掛在樹尖上的還沒有牛眼睛大。到了秋天,村上來人收提留款和特產稅,驢子脾氣的二林就跳起腳,說了些很沒用的話。他說,還特產稅呢,收的幾個梨子還沒人的卵子大,人長卵子是不是也得收特產稅?村上的幹部自然要訓斥,三說兩說的,二林就操起了棒子要動手。村上的幹部急急地撤了,晚上卻來了鄉派出所的人,二話沒說就把二林銬走了。二林那一次白給鄉裏的采石場搬了半個月大石頭,直到三舅送去一千元罰金才放間家。三舅為贖二林,賣了家裏那頭已揣了駒子的騍驢,還將院裏的小偏廈子扒掉,賣了檁椽。二林回家後的第二天,二舅帶著大林二林兩個兒子,來到後山坡上姥爺姥姥墳前,說,這一輩子,我三次走出大山,還是都回來了。我現在老啦,老雁似的再撲騰不動,隻好守在山裏了。可你們還年輕,該出去闖闖啦。我撲騰了一輩子,大山外的地界也算沒少走沒少看,總算認準了一個理,山外也苦也累也難,可咋說,也還是比咱山裏好活人。你們今兒個就給你們的爺爺奶奶磕個頭,算是辭祖遠行,然後就回家安頓準備吧。家裏的幾畝薄地,還有老婆孩子,你們都不用惦記,我和你媽還能撲騰幾年,就再給兒孫們效幾年老力吧。二林看了看哥哥,跪下。大林猶豫了一下,也跪下了。三舅從懷裏摸出一瓶老酒,淋灑在黃土墳前,說,爸,媽,你們在天有靈,保佑你們的孫子吧。我跟他們說,這一去,不管闖得頭破血流,也要在山外紮下根去,可不能像我似的,出去了回來了,又出去了又回來了,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還得回到大山裏一丘黃土埋身。就是為了你們的重孫子,為了咱羅家的子子孫孫,他們也得橫下一條心,出去了就絕不能再間來。爸,媽,我帶大林、二林,給二老磕頭,我要他們給祖宗們立下血誓啦……
三舅重重地磕下頭去,大林和二林也伏身塵埃,叩首,叩首,再叩首。墳地前刮起一股小小的旋風,卷起秋日的枯葉,盤旋著,盤旋著,直向山口而去……
舅媽抱著重重的大瓦盆,放在炕頭上,瓦盆裏是剛熬好的熱騰騰的豆汁。舅媽又端進一碗鹵水,準備點豆腐了。三舅嘴唇翕動了兩下,虛弱得發不出聲音。舅媽問:
“你說啥?”
三舅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舅媽問:“想喝豆汁呀?我這就給你舀。”
三舅搖了搖頭,又指指鹵水碗。
舅媽說:“你還要學楊白勞啊?”
三舅蹙蹙眉,指向鹵水碗的手指又動了動。
舅媽這回明白了:“你要點豆腐啊?”
見三舅點頭,還有臉上苦澀的笑意,我吃驚了:“三舅病成這樣,就不要動了吧。”
舅媽歎了口氣,說:“他要點就點,一個意思吧。你沒來時,你三舅不止一次跟我說,大外甥最愛吃他做的水豆腐。依我看,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就依了他吧。”
我和舅媽把三舅扶起來,三舅哪還坐得住,其實是被我抱在懷裏的。我一手幫他端住鹵水碗,一手幫他握住勺柄。也許是回光返照的作用,我覺得三舅握勺攪動的手陡然添了不少力氣,說話的聲音也大了些。醬色的鹵水滴滴淋落在瓷盆裏,那乳白微黃的汁液翻漩著,漸漸變成了腦狀。三舅眼中滾出兩串大大的淚珠,隨那鹵水一起淋落在豆汁裏,他說:
“這豆腐,是不是讓我…一點得太急,太老了?”
舅媽沒聽清,大聲問:“你說啥?”
三舅便又說了一遍,淚水淋淌得越發洶湧“我說,這豆腐……讓我點得……太急,太老了……”
這回我和舅媽都聽清了,也都聽明白了。點鹵水是做豆腐最重要最關鍵的一道工序,點得急,是指豆汁溫度太高,不宜成腦兒,跑漿;點得老,是指鹵水用得過多過猛,豆腐失去綿軟,且含苦澀。可三舅哪裏是說做豆腐,他分明是在借豆腐指家事,在生命彌留之際,他的心仍是一團迷惘,對於決然地將兩個兒子攆出大山,他不知是否該悔恨自責……
舅媽轉過身去,瘦削的肩頭和枯槁的月發在一下下地搐動,然後捂著嘴巴,直向廚間跑去。我聽到了舅媽壓抑的哭聲,也感覺到了來自三舅內心深處的沉重哽咽。
三舅是在拂曉時分靜靜走掉的。我和舅媽坐在他的身邊,陪著他說了一夜的話,他說不出,隻是聽。他讓我講山外的變化,講高速公路,講航天飛機,講電腦講手機,後來我們太困倦了,便和衣伏在他身邊睡去。當我和舅媽一個激靈醒來時,三舅已經永遠地去了。他嘴巴微張,雙目大睜,兩隻再無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望著他深深眷戀卻不再屬於他的世界。舅媽沒有哭,隻是用濕毛巾細心地擦抹著他的已近枯幹的軀體,嘴裏叨念著:
“你咋還是年輕時的性子,也不打聲招呼,扔下我一個人,說走就走啦……我知道,這回你是下了狠心啦,走了就不會再回來啦……走吧走吧,遠遠地走吧,走到哪兒都比咱這山窩子裏強啊……”
三舅的骨灰掩埋在姥爺姥姥的腳後。空曠的坡嶺,裸石寂寥,荒草蕭瑟。一股強勁的山風,掠起墳前的紙灰,淒然而去。送葬的人們離去了,我留在墳地前久久徘徊。遠處,一條飄帶樣的山路曲曲彎彎,通向大山外的喧鬧與繁華。山路上,縷縷的不歇人影,有出山而去的,也有進山而來的。這條路什麼時候能寬闊而平坦,走在這條路上的人什麼時候才能夠從容無慮,自由自在呢……
我的三舅,你在地下還在想這些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