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朝村裏瞅,就見各家燈都亮起來,當然都是油燈,那時還沒有電燈。窗戶紙上,晃晃悠悠人影時大時小,那就表明人端著油燈翻騰啥。生產隊飼養棚裏則有人牽牲口,我問三爺誰給你驢,隊裏同意了嗎。三爺說你大舅關照過隊長和飼養員,說我沒兒沒女,用驢時盡量照顧,剛才我撒個謊說磨豆腐,就把驢借了出來。我聽了心裏怪著急,一個革委會主任,關照地主使驢,傳出去讓領導知道了會怎麼想。我忙告訴三爺你這話千萬別跟旁人講啦,另外也先別往後溝去,等我問清楚再說。
我提著桶和刷子往大隊部走,就見有的人家已經把行李啥的搬到門口,單等牽驢來馱上就走。一些孩子感到新鮮,蹦來蹦去地鬧,說咱們這回一起件山洞啦,就是不知道洞裏有沒有蛇。老年人則有點緊張,見了我就問原子那個彈扔完了,還有啥彈,要是還有就把鍋拿去支上,日子長了總吃幹糧受不了。我娘見我喊狗子你還不回家幫我收拾收拾,你爹一著急又犯喘啦。我說收拾啥呀,不是我大舅講差了,就是你們聽差了。我娘說我們聽得淸亮亮的,明天一早就扔,扔好幾個呢。
我顧不上跟我娘說了,跑到大隊部,見我大舅正蹲在地下抽煙,見了我他說:哎喲,開這動員會,比我挑一天糞還累。還中,講得大家都重視了。
我問:你是咋講的?他說:我說,我說那個蘇修
啊,他手下有西白(伯)裏(利)呀(亞),那疙瘩任嘛不產,就產大涼風,所以,赫軎小(曉)和勃列口這倆夫,就惦著咱這好地方,已經通知了,明天一早就扔原子彈呀,扔好兒個呀!咱麻溜向後山轉移吧。
我跺腳問:明天一早扔?誰說的?
他說:劉翻騰,他親口說的,明天一早……
我說:是扔原子彈?還是來檢査?
大舅站起來在原地轉了一圈,一拍腦袋說:壞啦,我給鬧差壺啦,把來檢查說成扔原子彈啦,那咋辦?
我說:趕緊用大喇叭廣播吧,這會兒人都進後溝了!
大舅頭上流汗,衝著麥克風就說:這個劉翻騰,這個劉翻騰,害苦了我啦……
我上前捂住話筒,說:開著呢!
大舅點點頭,讓我鬆手,對著話筒喊:石碾子大隊革命群眾都聽著,剛才又接到公社通知,明早不扔原子彈啦,都回家安心睡覺吧,完啦!
這件事看似荒唐,但絕非瞎編。那時我們大隊有四個幹部,我大舅和我,還有民兵連長和婦女主任,民兵連長抽縣裏集訓,婦女主任在家坐月子。我沒去公社開會,又忙著刷標語,就剩我大舅一個人,他就把會開成這樣。轉天,劉四海真的帶不少人來檢査,在街上聽孩子們說昨晚去後山了,就問是怎麼回事,我說我們搞了一次演練,劉四海連聲說好,還讓隨行的人都向我們大隊學習。我偷偷告訴大舅別上火啦,因禍得福。大舅心情依然不好,說我對不起周總理呀,學習太差,連個會都傳達不明白,把鄉親們折騰得夠嗆。劉四海看罷還讓我大介紹經驗,我大沉個臉說既然來啦,給你們宰隻羊,吃飽了再說。劉四海就等著吃羊,等來等去等來一頓豆腐,劉四海問羊呢,我大舅說昨天傳達了你講的要打仗,都鑽山裏不出來了。眾人都笑,說劉主任把羊都嚇跑了,劉四海沉著臉說我變成狼了咋著。他們走後我大舅說這個劉翻騰,還想吃我的羊肉,沒門。
我大舅人生輝煌時刻的開始,是他同時身兼縣革委常委、地革委常委。這兩個常委落到他頭上時,他問我常委是啥玩意。說實話我也不懂,但我分析當常委的人很少,所以斷定那是大官。大舅撓撓頭問跟陽痿是不是一回事,我忙問這是誰說的,大說是挑糞時碰見駱駝溝的天津知青說的。我一聽氣壞了,駱駝溝這幫知青野著呢,趕集路過我們村,大白天就敢偷雞,比黃鼠狼還可惡。我說可別聽他們胡說八道,回頭好好收拾收拾他們。大舅說沒啥,那幫家夥離家到這兒,也怪不容易的。當時,我們村沒有知青,駱駝溝在山裏,離我村四裏地,有十來個知靑,其中有個女的,長得很漂亮,名叫黃碧穎,會哨京劇,縣劇團演《沙家浜》,抽她去扮阿慶嫂,但她家成分不好,是資本家,她爺爺叔叔都在台灣,沒幾天又給打發回駱駝溝。若問我咋對她這麼了解,說出來怪不好意思,這黃碧穎後來在我們村呆了兩年,就住在我家,我跟她的關係差一點就發展到那個地步了。這事容我在後麵說吧,因為這裏牽扯到我大舅,而這當中我大與其他的事,還得說一陣子。
一九七一年開春,我大舅當常委也當了那麼一陣子了,可哪也沒有人來理他。我大舅心裏又有點不平,跟我說狗子你瞧呀,咱還是不受重視,這麼下去,咱對文化大革命貢獻也不大呀。我對此表示讚成,說大舅您得出去見見世麵,回來起碼把咱全公社的鬥批改領導出一個新局麵。大舅說對呀,你瞅那個劉翻騰都搞得啥呀,就知道帶點了頭片子唱戲,聽說他跟他媳婦不黏糊,八成是又瞅上誰家的大閨女了。我說這陣子他一個勁往駱駝溝跑,是不是看上了那個姓黃的女知靑了。大舅說那可喪良心呀,人家是從城裏來的學生,劉翻騰起碼三十五啦,琢磨人家可不咋的。
我們倆這麼聊著,劉四海蹬著洋車來了,見到我大舅,他一臉笑容,說趙常委您好呀。我大舅知道自己比他官大,也不像以前那樣了,嘴裏咬著煙袋杆說來啦,倒水。大隊部的灶裏總燒著氽子,氽子就是個長鐵筒,裏麵盛水,戳灶膛裏,一邊燒炕,一邊把水也就燒開了。那年頭社員羨慕大隊幹部的一件事,就是坐在大隊部喝茶水,要是放在現在那算個啥呀,可在那時就是一種享受了。雖然我對劉四海向來不感冒,但畢竟人家是公社革委的頭,大老遠來了,也不能失禮,我就給他倒水沏茶。劉四海說不渴不渴,先通知您去地區開會,明天報到。我大舅問開啥會,劉四海說開常委會,決定大事的會,可能要研究各縣的人事。大舅問人事是啥。劉四海說就是研究縣裏誰當頭頭的會。大舅噢了一聲說,這可是個重要的會,我得去參加。劉四海說您不僅去參加,您還得拿意見呢。大舅說那當然,我得像周總理囑咐的那樣,掌好大印。這時劉四海對我說你把車後架上那包東西拿來。我出去一看,用報紙包的挺大的一包,用手捏捏沙沙響,我就知道裏麵是煙葉。果然,劉四海說:這也沒有外人,趙大哥,我給您帶把大葉煙來,您嚐嚐。
我大舅笑道:不年不節,給我送啥東西。
劉四海說:知道您愛抽這煙,特意讓人老遠捎來的。
大舅樂了:哎喲,大老遠弄來,我要不收就白搭了你這份心意,那我就不客氣啦。狗子,給劉主任派飯,讓他們做頓豆腐。然後,大舅蹐出去,說要去開會,得囑咐那幾個積糞員幾句話,天太冷,糞不能堆得太多,得勤出。
大隊部裏剩下我和劉四海,劉四海苦笑著搖搖頭,說瞧瞧你大舅,我還沒說完呢,他倒走了,也不知啥時能回來。我說他明天去地區開會,看來就得開完會見了。劉四海眨眨眼說麻煩你去找他,我還有事跟他說。我說吃了飯再說吧,他說飯就不吃了,還要趕到駱駝溝去。
我一聽心裏很別扭,但我這年齡和身份可不敢在劉四海麵前耍點啥,最多是在背後說兩句風涼話。我就去找大舅,大舅正在茅房刨糞,我說人家送了您煙,您咋就走了呢。大舅說我謝過他了,還有啥事。我說那不是謝一句就拉倒的事,以往他咋沒送過煙,快回大隊部吧。大舅自言自語說看來沒有這麼便宜的事,還得讓這小子指派我一把,就是不知道他要我做啥。
劉四海想讓我大舅幫他當上縣革委常委。我大舅說你現在錢也不少掙,老婆孩子又在身邊,當那玩藝幹啥。劉四海說我想給革命作出更大貢獻嘛。我大舞說想作出更大貢獻,你就別一個勁往駱駝溝跑,安下神來把學大寨建梯田好好學學。劉四海臉上紅了一陣,說大寨田是要抓,樣板戲也不能扔,勞駕您老費費心,研究咱縣人事時,提我一下子,成不成沒關係,碰大運吧。我大舅一指他說這可是你說的,不保成不成,中,我就提一回你。劉四海連連道謝,然後說還有第二件事。大舅臉一沉說:瞧瞧,這一包子旱煙,哪來的那些事!
劉四海說:就這一件了。我大舅說:還想當地革委常委?
劉四海說:不是,是想讓黃碧穎調你大隊來。
我大舅問:就那小妖稍似的女知青?
劉四海說:是,但不是妖精。我大舅說:不要,麻煩。劉四海說:她在駱駝溝受欺侮,咱不能見死不救呀!
我在一旁問:有您在,誰敢欺侮她?
劉四海瞪我一眼說:你小孩崽子,說話可別帶刺。你不知道,他們那一撥都是社會青年,就她一個是從學校來的,她受氣。
大舅和我都被劉四海說愣了,因為當時我們不知道知青裏還有什麼學生和社會青年,黃碧穎來了以後才弄清楚,社會青年就是下鄉前已經離開學校走向社會又沒有正式工作的,這些人比直接從學校來的學生年齡大點,心眼也多,還抱團。黃碧穎年齡小,但她太漂亮,有人就打她的主意,她不幹,人家就來氣。
打住,你罵你外甥,怎麼把我給捎上了。
大舅—愣:捎上你啦?噢,沒留神。
我想笑又不敢笑,說:來咱大隊也中,就是不能住我家。
大舅說廣今天就偏住你家,告訴你娘,收拾收拾,你把行李馬上杠這來!
我知道我再說下去也沒用了,凡事不較勁則已,一較上勁,大勇就老牛拉套不回頭。尤其是我,打小我沒少讓他踢,我們這些外甥都怕他,像我姨的孩子回姥姥家,一見他就往柴火垛裏鑽,我姥姥說你是山裏的土豹子,看把孩子嚇的,大舅說有人嚇著好,少出去害人。
我沒法子,就指望我娘和妹子反對。我家四口人,我爹身板不好,我娘說了算,我妹子事事把尖,我娘也讓她幾分。趁著車把式套車的功夫,我跑到家去說,娘啊這事您可別答應。我娘問你大舅咋說的,我說他咋咋說的,娘說就聽你大舅的,我妹子拍手說我跟她住西屋。氣得我夾起被子就走,說幹脆我搬駱駝溝去。
往下的事稍微簡單點說。我和劉四海連夜把黃接來,當時天就黑了,黃又戴帽子圍頭巾,我就看見她倆眼睛眨巴眨巴的,過去偶爾見她一回,都離著挺遠,現在就在眼前,也沒看出哪好來。大舅轉天開會,按當時的慣例,他這種常委,在本地區本縣開會,可以帶一個人,比如女同誌有孩子,就帶個保姆。我大舅不認字,到外遇見買車票啥的容易出差,人家上級想得周到,加上我大舅把鞋油當牙裔那事,人家寧願多花倆錢,也不願擔責任,何況又都是公家的錢。陪大舅開會,主要是去地區開會,隻有我最合適,我陪他去過一次,就是選他當常委那回。這回本還說我去,可我說啥也不去,我說肚子疼,從早晨起來就蹲在大茅房裏不出來,大舅等等急了,說狗子你有能耐蹲到我回來,沒你這塊屎嘎巴,我還發不出一坑糞呀,我不用你,我自己去。
這一回大舅自己去開會,差點把彝子氣歪了,禍也惹大了。起因很簡單,就在他那身行頭上。這時候是開春時節,一早一晚挺涼,但畢竟是往暖和裏走,而且地區所在的城市,在我們縣南邊,好幾百裏地,肯定不太冷,穿個薄棉襖啥的,再罩個外衣,沒有藍製服,哪怕來件黑對襟,就跟人家大寨的陳永貴一樣,出去也像個樣。我大舅不,你猜我大舅這回穿的啥?就穿在村裏挑糞的那件白茬羊皮襖。啥叫白茬?就是羊毛在裏,皮子在外,光板子,外麵沒東西了。白茬若是白淨淨的也行。但那是不可能呀,一來羊皮本身風吹日曬就變色,二來我大舅穿那皮襖哪都蹭,所以,這皮襖就跟灶王爺的臉差不多,黑不溜秋。那天我大舅他跟我生氣,拔腿就走,結果他穿啥戴啥誰也沒去經營。到了縣裏,按說還有縣革委的頭頭,你也該幫他一把,好歹是咱們縣出的常委,別這模樣就去呀。這幫人誰也不吭氣,都裝沒看見一樣,可他們自己呢,都穿得板板正正。其實,即使在文革中,一邊破著封資修,一邊人們也追求穿戴上的美。一身綠,那是最時髦又漂亮的,小夥子在綠帽子裏墊硬紙,把帽子撐得鼓鼓的,衣服領裏縫一圈白襯領;女孩子戴軍帽戴在後腦勺上,前麵的劉海全餺著,肥褲腿給改成細的等等。歲數大的也力爭衣服上沒褶子,製服領子鐵箍似的立著。不敢穿皮鞋,就穿白塑料底的布鞋,鞋麵的黑布一塵不染,鞋幫雪白,老遠地就讓人注意了。
我大舅傻乎乎穿著白茬皮襖就到了地區招待處。發了飯證大夥就散了,我大舅在這沒熟人,也不想買啥,就躺床上睡覺,一覺起來天黑了,肚於也覺出餓來,趕緊就去吃飯。招待處的餐廳挺高級,二層樓,大木門,這會兒人都進去差不多了,我大舅一邊琢磨一邊往大門口走,琢磨別走錯了地方。大門口站著服務員,老遠的人家也就注意了我大舅,我人舅這時要是把飯證一掏,就啥事沒有了,偏偏他客氣起來了,問這是夥房嗎。這一問壞了,服務員一擺手說後麵,就把他支到燒火的後門去了。後門多亂呀,煤呀灰呀水呀菜呀,他東瞅瞅西望望,心裏說這也不像吃飯的地方,這是做飯的地方,讓我上這來幹啥。這時就有人對他喊出去出去,這沒有泔水。我大舅就急了,說我來吃飯的,我要泔水幹啥。人家說吃飯走前門,上這來幹啥。大舅說是你們人讓我過來的。然後,他就賭著氣轉回大門,那個服務員老遠地還跟他擺手,還指後門,我大舅說你個兔崽子你瞎指乎啥呀,後屋你娘等著我咋著。莊稼人一急罵不出別的來,可不就爹呀娘呀的說,那服務員聽見還就不幹了,說我好心好意告訴你那有泔水,你咋罵人呢。我大舅掏出飯證說我是地革委常委,誰是要泔水的。這一下管事啦,大舅那證還是紅色的,是專門給在二樓上吃飯的常委使用的。旁邊的人趕緊打閩場,說您老上樓吧。我大舅瞅瞅讓他罵了的那小夥,也覺得怪不合適,可也沒法了,說就算罵我家狗子了,他要陪我來沒這事。說罷就上樓。到了二樓樓口,又一個服務員,是女的,小臉蛋子的肉噔噔的,說天津話,後來知道是剛選調上來的知青。她見我大舅就喊你幹嘛,我大舅說吃飯,她說樓下樓下。我大舅心想樓上樓下不是一樣吃嘛,樓下就樓下,就到了樓下。樓下是大餐廳,好幾十桌,一桌當中一冼臉盆粉條子燉肉,好幾百號人正悶頭吃。我大舅想找個空坐進去,不成想人家圍得溜嚴,擠不進去。送飯的眼務員問你轉悠啥是哪個會的,我大舅急了,說我是常委會的,服務員說常委在樓上,大舅說那樓上咋讓我到樓下……總之,我大舅好不容易才吃上這頓飯,而且吃的是剩飯,肉也沒剩下幾塊。
這件事讓我大舅一直耿耿於懷,對招待處的印象也就一直不好,散會時他說你們這服務態度,早晚有吃虧的一天。當時旁人都說拉倒吧,別咒人家,但後來還真叫我大舅言中了。我省革委有位副主任叫馬力,有一天視察工作晚間來到了這個招待處,服務員待答不理。馬主任說我是馬力,服務員說你是牛力我也不管。結果可想而知。人家不是我大舅,前門後門樓上樓下折騰個夠,也得受著。人家是真正的領導,我大舅是掛名的常委,據說服務員好挨一頓批評。不過,那時領導輕車簡從的作風還是有可取之處,不像現在,現在甭說來個副省長,來位廳長,起碼有好幾個人在賓館大廳候著,來了直接就進房間,根本用不著領導上前台要房間。滄海桑田,二十多年變了又一個人間,從普通百姓到高官顯貴,大家的衣食住行都提高了一大步,這是件好事,所以,也沒有必要思古懷舊,說些用不著的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