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鄉村英雄(一)(3 / 3)

我大舅參加那次常委會第二件憋氣加惹禍的事,是研究人事時,他提了劉四海。有人問這個人怎麼樣。我大舅說他不咋樣,工作不紮實,愛跟女人黏糊。常委們就都笑了,說不咋樣你提他幹啥。我大說他求我提他,我答應了,但我不保他當上。地革委主任脾氣急,聽聽就不高興了,說老趙你不能拿常委會當兒戲,人事上的事是大事,你不想好就提,然後又否,不像話呀。我大舅受不了啦,說咋不像話呀,我參加個會還不能說個話,說個話還說差啦,你們小車坐著大樓住著綠衣服穿著,可我這常委有個啥,屌毛呀!

往下讓旁人給攔住了。我大舅抓起茶杯說我再喝你們一口水,往後,你們的事跟我沒關係了。說完轉身走了,就坐車蹌因村。

我大舅大鬧常委會的事後來傳出去,傳到上麵還就引起了大領導的注意,是誰又是怎麼指示的咱就不知道了,反正意思是要讓這些從基層上來的勞動模範進學習班學習,迅速提高,另外就是給他們一些實權,真正進入各級領導班子做些工作。往下大家都看到了,不少有名的工農兵代表人物都擔任了重要的職務,真打實鑿地幹起來,大到大寨的陳永貴,幹到國務院副總理,小到像我大這樣的,幹到縣革委副主任。

讓我大舅任縣革委副主任實職時,我大舅擺袖不願幹,劉四海來勸不管用,我們勸更沒用,大舅還揚言連大隊幹部也不幹了。特別是他看我來氣,說他這次外出開會出醜的原因都怨我,是我給他下的絆子,弄得他頭暈腦脹穿著白茬皮襖就走了。我不敢還嘴,但我也有招兒,我把賬本往桌上一摞說你另請高明吧,扭頭就走,氣得他眼珠瞪得溜圓,攆到我家向我爹我娘告狀,說你家狗子牛性啦,多認幾個字,會算幾打賬就不得了啦,敢跟我摔耙子啦。我娘罵我你個想反天的崽子,還不給你大舅賠禮道歉。我的脾氣多少也有點傢我大舅,我蹲在房後的菜地上,就是不吭聲。就這麼著抗了一天,到晚上黃碧穎收工回來,我大舅也不知哪根神經被觸動了,他讓黃碧穎來勸我。

這時,黃碧穎跟我們家的關係已相當不錯了。看來,原先是有些冤杆人家,黃長得是漂亮,但人絕不妖道,在我家就跟我們一起吃,―點也不嫌棄。其實,咱也明白咱那生活方式有好多不文明的,比如一個大鍋,溫完泔水涮一下就做飯;園子裏的菜,洗巴一下就下鍋;壇子裏的剩油,哈喇得嗆彝子;餿了的飯,用涼水淘洵還接著吃。咱家窮,沒辦法,隻能這麼過。另外,黃碧穎還會點赤腳醫生的技術,會紮針灸,還能下點小藥。我娘腿疼,她給紮得見輕,我爹的喘,吃了她給的藥,也見輕。不過哮喘那病到現在都沒法根治,黃碧穎可沒那麼大本事,我想還是莊稼人有病幹耗著,冷丁吃點藥,就能有點反應。兩年後黃碧穎走了不久,我爹就死了,倒也省心,喘得他自己早就不想活著。

那天黃碧潁是這麼勸我的,她說:大哥,快進屋吧,蹲在這涼。我說:涼就涼,涼死拉倒。黃說:喲,瞧你說的,這麼好的小夥,誰見都愛,你要著涼,不知多少人心疼。

我心裏評怦跳,園子裏當時就我倆。可能也因為就有我倆,黃碧穎才敢這麼挑逗地跟我說這些。當然,我還是不動,黃碧穎就過來拉我,她沒拉動我,自己反被土埂一絆,一下子撲倒在我懷裏,把我也弄倒了。說老實話,黃住在我家,雖然每天打頭碰麵,我很少直著瞅她,有一天隔著窗戶看她兩眼,過後讓我爹一頓好罵,說你規規矩矩的,咱可不能讓村裏人說出啥來,閑著沒事你去瞅賬本,不許瞅人家女的。但眼下這黃碧穎倒在我懷裏,臉都挨到一起了,而且那會兒已經穿上單衣,隔著衣服,就能覺出軟乎乎的胳賻腿。我嚇得小聲說:快起來,快起來。黃說:你不回屋,我不起。

我說:回回,這就回。就這麼簡單,我就讓黃碧穎給治服了,又回大隊幹活去了。不過打這起,我和黃碧穎每次見麵,都有點不好意思。瞅著我爹不注意,我仔細看了黃兒回。要說人家城裏的姑娘長得確實好,雖然下地幹活臉也曬黑了,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睹,該鼓的鼓,該大的大,臉是長圓的,有點尖下頦,小嘴角向上翹,總好像在笑。後來,黃碧穎告訴我她媽是個挺有名的京劇演員,和梅蘭芳在一起唱過戲,她偷偷拿照片給我看,好家夥,她媽燙著向上翻翻翹的頭發,戴著耳環,穿著旗袍。旁邊還有個男的,穿西服紮領帶,大分頭梳得溜齊。我說這是你爸,他幹啥工作。黃碧穎說讓人抓走了,找不著了,家裏就剩我媽一人,在劇團跟你大舅幹一樣活。我說是當革委會主任嗎,黃苦笑說是掃廁所。應該說黃的家庭情況實在是不能令人滿意,但黃碧穎招人喜歡的小樣兒,確是沒挑。我想那是有錢的人家幾輩子一點點修煉出來的,俗話說嘛,一輩子沒好母,十輩子沒好子。為啥找媳婦都找好看的,不光是為好看,還有後一代呢,像我們山溝子裏,好歹一說合就是一對,碰好了行,碰見孬的,養出的孩子就是不咋的。我說這些不多餘,說明我的思想當時是夠開化的了,要不然後來我也不能跟黃碧穎好。

話說回來,我大舅把我整服了,他自己卻犯倔。劉四海陪著縣革委張主任來,通知大貿去縣裏當副主任,我大舅不幹,那個張主任人挺好,是個老幹部,也沒多少文化,當著我們幾個大隊幹部的麵,先說了幾句大道理,見不管用,他就說:趙德印,你好牛X呀!在這我得打個X,那字字典上有,但落到紙上不好看,不用那字吧,意思又變了。

我大舅說:我不牛X,還是您牛X。

張主任說:我牛X?你才牛X呢!你瞅我大老遠來,你理都不理,牛X烘烘的樣兒!

我大舅說:你坐個小車,才牛X烘烘的樣兒……

張主任說:我不坐小車,我還坐牛車來?

我大舅說:那不更牛X烘烘啦。

全屋都樂了,連張主任也樂了,他說你說得好,就衝這,你就能當好這個副主任,今天說啥你也得跟我走。結果,我大舅沒鬥過張主任,隻好跟著去了縣裏,還帶著我。本來張主任說你去了給你配秘書,大舅說不行,要用就用我外甥,要不就不去。張主任說行行那就一起走。我忙問都走了,大隊這頭怎麼辦,張主任說上麵有文件,摘三個三分之一,即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縣裏,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基層,三分之—的時間摘調研,所以,大隊的職務都不變。大勇聽了點點頭,說這麼著還中,還能回家睡睡熱炕頭。

正說這些話的時候,劉四海叫我到院裏,說去你家看看。我知道他要看啥,說小黃她下地了,去了也不在。劉四海朝村外望望,挺遺憾的,說下次吧。我看他回了大隊部,趕緊跑回家,黃碧穎那天沒下地,她感冒發燒。我說劉四海要來我說你下地了。黃碧穎看著我,眼裏淚汪汪,說你做得對,我不想見他,我寧願一輩子跟你們在一起

後來我才知道她這話裏是有話的,劉四海確實打過她的主意,在駱駝溝排樣板戲,在沒人的時候換過黃的手,並說你要想選調啥的,我可以幫你。黃碧穎成分不好,自卑感本來就強,冷丁有人說句體貼話,自然是很感激,也就讓他摸了手。劉四海得寸進尺,又想摸她的臉,她就不比了。但黃或多或少存在著一點希望,希望劉四海能幫自己一下,不敢指望抽到工廠,抽到商店當售貨員,也比在農村強。所以,有一陣她對劉四海的態度。就不明朗,既不怎麼歡迎,也不怎麼反感,劉四海還以為她有意思,一個勁往上湊。自從調到我村住在我家,她的心情可能有了新的變化,因此,我提劉四海,她說了這番話。

聽她這番話,鬧得我心裏挺激動。她長期跟我們生活在一起,那意味著啥,咱不傻,一想就能想出來呀。我一下子就拉住她的手,說你好好養著,我去縣裏,過幾天就回來,劉四海再來,狗一咬,你就到後院躲躲。我說完了要走,不成想她拉著我的手死活不放,後來就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胸上,我的心一下子就跟汽車爬山爬不上去時那樣,突突突突,慌得不行。這時東屋裏我爹吭吭一頓幹咳,驚得我倆鬆了手,但我還是鼓足了勇氣,低頭在黃的臉上親了一下。

親完了,我也就不想跟大舅去縣裏了,但不中,大舅說去吧,咱得給全縣老百姓幹點好事,到時也有你一份功勞。沒法子,心中懷著那份不能告人的美事,我跟他們上路了。張主任和我大舅坐的是蘇製的吉普,北京吉普那會兒還沒到縣這一級,我好像坐的是一輛拉什麼東西的破卡車,也是蘇製的,人家都坐車樓子裏,就我一個人坐在大敞篷上麵。走到半道,我真想跳下去,跑回家和黃碧穎在一起。

我大舅當縣革委副主任,在生產指揮部那頭分管農業。說是分管農業,其實人家有好幾位副主任,其中有文革前主管農業的副縣長,論資格論水平都遠在我大舅之上。但人家挺會安排,專門設了一個農業學大寨農田糞肥辦公室,簡稱農糞辦。這機構旁的縣都沒有,是專門為我大舅設立的,讓他主管這個辦公室。開始這辦公室隻有兩個幹事,沒有主任,過幾天張主任說給你派一個熟人當主任,來了一看是劉四海。我大舅說你來這幹啥。劉四海說我得跟著您這大勞模大主任學習呀。大舅說別扯蛋啦,還是我跟你學吧。後來我聽旁人說,劉四海想當縣革委常委沒當上,但他跑官跑得勤,大葉煙送得多,弄得張主任他們也沒法,隻好讓他先從公社上來,慢慢再謀劃。要說劉四海真有眼光,毫不猶豫就來了,日後劉四海一直幹到副縣長,當初這一步則是十分關鍵的。

我大舅抓農糞辦,還是用老招子,在全縣大建公共茅房,推廣高溫發酵肥。他跟旁的領導不一樣,人家開會把稿子一念,就完事了,即使真抓落實,也是下麵部門的事。我大舅不,他布置了任務以後,挨個公社去檢査。還帶上劉四海和我。劉四海滑頭,跑了幾個公社就說行了吧,下麵蓋個大茅房也不容易,別把人家逼得太急廣。大舅說不中,滿溝簡子老娘們,誰都不閑著,十個月就養一個肉彈,張嘴就得吃,不多打糧食,吃啥呀!另外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受苦人,咱們吃飽了,還得想著點他們吧。劉四海說您水平就是高,站在咱山溝裏,就看見全世界,是不是咱去非洲建點茅房。大舅說你還以為不行咋著,甭管飛洲還是不飛的洲,打糧食都是一個道理。劉四海說對,甭管白人還是黑人,睡覺養孩子都是一樣的事。我大舅白了他一眼,說三句話不過你就下道,你這個主任怕是幹不好。劉四海連忙檢討,說在鄉下說話說慣了,―時改不過來。

各公社的領導讓我大舅給逼得沒法,也就下死命令讓各村按上麵的統一規定建高標準茅房。茅房的圖紙是我大舅親自設計的,哪兒建得走一點樣,他去了一眼就能看出來,就逼著改好。這麼說吧,自打人民公社村裏有了集體的房子如飼養室大隊部以及小學校,我大舅督建的這批茅房,是質量和外觀上最好的,要不然摘聯產承包時我們這兒怎麼出了一項別的地方都沒有的內容呢,就是承包大茅房。有心數的人把茅房改造成商店、飯館,都掙了錢了。但在當初,誰也沒想到後來的事,不少公社和大隊幹部都反對,還編了順口溜,是這麼說的:

趙德印,農糞辦,踏著破車可處轉,跟著兩個邋遢兵,先看茅房後吃飯。

後麵還有啥詞我記不住了,但人家編得挺貼切。那時別看你是革委會副主任,下鄉也沒有車坐,大舅又不會騎車,全靠我帶著他。我和劉四海都不情願幹這活,臉上自然就沒個笑模樣,加上蹬車子風吹日曬的,所以,看上去就是兩個邋遢兵。大舅卻格外精神,有時走

念:‘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我說狗子,毛主席那些語錄,你咋總用這兩句呀?

我這時就可以擺點架子:這兩句不好咋著?

大舅說:不是不好。這個‘四海’,讓我想起劉四海。還有‘雲水怒’,水,水,等會兒,我出去撤泡尿。一說水他還來尿,尿回來求我換兩句新的,讓大家看看他也挺有水平。我拗不過他,就給他換段新的。

有一天外縣來參觀我縣高溫發酵肥,來了好幾十人,見麵得說幾句客氣話,大舅非讓我寫個稿,我寫熱烈歡迎XX縣參觀團長途跋涉來我縣指導工作等等。應該說我的水平就不高,這話有毛病,大家一看就看出來,但當時是給我大舅寫,他若念下來,也就算挺好的講話同了。我知道他不大認識途跋涉這三字,我就告他這三字念啥,他嘴裏磨叨著就去跟人家見麵,劉四海說請趙主任講話,我大舅掏出稿紙上去就念:熱烈歡迎XX縣參觀團長途跋涉同誌,這應該加上同誌二宇,來我縣檢查指導工作……

完啦,這段故事後來流傳很廣,時間地點人物都變了。但準確地說,版權應該歸我大舅所有。

一九七一年秋天,我大舅從大寨參觀回來,他說哎喲天呀,那個陳永責可真了不得,把地收拾成炕頭子啦,咱要是有那好梯田,我保咱這一斤高溫肥就換一斤玉米粒子。他找到張主任,要求把學大寨辦公室與農糞辦合並,連地帶糞——塊抓,張主任說可以考慮。

那會兒我回石碾子有一陣了,我也沒跟大舅去大寨。回來的原因是大隊到秋天得整賬,家裏我爹曆來怕天涼,天涼喘得厲害,分糧食啥的沒勞力不行。另外,就是我惦著黃碧穎,我已下決心跟她好。黃碧穎對我家幫助挺大,最主要的是她給我爹打針吃藥我爹沒像往年那麼喘,能跟著下地幹點輕活。這一下子把我樂得夠嗆,我知道黃碧穎愛吃水果,憑著我大隊幹部的身份,我就到我姥姥家那個隊弄來不少蘋果和梨,我們隊也產,但沒河西的好吃。黃碧穎不愛睡火炕,我把炕拆了,打了兩個木床,她一個我妹子一個,下麵盤火道,屋裏又暖和又幹淨。我這麼一幹,家裏人就看出來是咋回事來,我妹子最支持我,說你要是讓她給我做嫂子,我有好吃的都給你留著。我娘擔心巴巴地說好是好呀,怕是咱鄉下人沒那個福分。我爹依然反對,說人家早晚得走,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不管那一套,照樣跟黃碧穎來往。黃碧穎情竇初開,也是火燒火燎,顧不了許多,當著社員的麵,吃了晚飯就敢和我去地裏推秸稈。現在年輕人可能鬧不清那是啥活,或許說你倆一塊下地一塊收秋不就得啦。可那時是生產隊,所有的農活都是集體幹,分糧食也是在場院上排著隊分,惟有分高粱棒子秸稈,不怕丟,扔在地裏可以晚點推回來。我推著獨輪車,黃碧穎在前麵拉,山地裏靜悄悄,推幾趟後,天就黑下來,月亮高高懸在流雲遊動的夜空中,給我們明明暗暗地指點著路。黃碧穎說歇會兒吧,我倆就近放倒一捆秸稈,坐在一起,瞅瞅周圍確實沒人,我一把摟住她,她則像隻小貓,猛地就鑽進我的懷裏。天哪,我心裏說,人世間鬧了半天,還有這麼美的事呀!不過,往下的小動作,我就不多寫了,但我以人格保證,我與黃碧穎的初戀,絕沒有超過界限,絕沒有侵犯人家女性的神聖領地。這些年有些小說電視劇啥的,作者寫旁的都不見多大功力,一沾男女那點事,那能耐就大了去了,電視劇是連啃帶滾,小說更邪乎,一般的詞都不用,專用什麼我進入你你容納我、火山爆發、熔岩滾滾、死去活來。我大舅老了後在家裏呆得膩煩,有一天我回家探親,他讓我給他念點啥,我想給他灌輸點現代東西,就給他找了篇寫男女間事的小說,念完了我說您聽明白了嗎?他說這會明白了,我問他書裏說的啥,大舅說了兩個字:沒臉!

那一天我家收紅薯,那是個累活,順著壟溝搶大鎬,掄到了傍晚,腰酸腿疼。這時候大舅從公路邊過來。他臉色不好,黑不呼地沉著。我和隊長說您回來啦,他嗯了一聲說狗子你把他們都給我麻溜叫到大隊。我問啥事這麼急,大舅說甭管啦不急不能叫你們。我趕緊去找那兩位大隊幹部。大家到齊了,大與瞅瞅門外,進屋把門插上,瞪大眼珠對我們說:告訴你們一件事呀,他娘了個X,林彪,喪良心的玩藝,不是個好東西!

我們三個人都嚇傻了,問:別罵,林彪他咋招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