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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每天放學後我就匆匆趕往縣醫院,三個多月來幾乎天天如此。

小龍弟弟基本康複,身上插的管子少了好多,頭上紮的繃帶也已取下,隻是由於身體又變得強健,不太好管理,經常弄出些事給醫院添亂。

那天我走進病房時,他正在“嗷嗷哇哇”地亂叫。

原來他一口咬傷了給他換藥的女護士的手腕,粗壯的男護士正用電棍擊打教訓他。可憐的小龍一邊躲閃一邊叫喚著,兩眼驚恐地盯著男護士手中那根可怕的短棍,一觸到全身就激靈,麻酥難受。男護士身後站著好幾個省市和本縣的那些專家、學者、醫生,人人都很是冷漠地雙手抱在胸前觀察著小龍的反應以及他的神態,不插言不勸阻,木木的呆呆的,有的還往小本子上記錄著什麼。

小龍一看見我,像見了救星一般,嘴裏發出“啊……啊……”的呼叫,他把我當成惟一能袒護他的親人。

我見狀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擋在小龍的前邊,向那個男護士喝問:“你幹什麼老電擊他?”

“他咬人!”

“這是你們自己不小心!你們不知道他不懂事,身上還有野性啊?挨咬了就拿我弟弟出氣,老這樣電擊他,你們這是什麼醫院?是黑社會牢房啊?!”

“嗨,這小嘎子,怎麼這樣說話!”男護士說。

“我就這麼說!我弟弟現在成了你們取樂消遺的對象了!”

“嗨嗨,不要這麼說嘛,我們辛辛苦苦為你弟弟治療,搶救,你還這樣胡說八道可不對呀!”有個醫生模樣的人,終於放棄他的冷漠,這樣插言。

“我還不稀罕你們治療!我這就帶弟弟走人!”我也越說越來氣。

“走?哪有那麼容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當我們醫院是車馬店啊!”

那醫生冷冷地說。

“怎麼,你還想扣留我們?”

“沒那個意思,你們要走也得把這兒個月的醫療費交齊了呀!”那醫生當我是中學生,大有為難我的架勢。

“醫療費?哈哈哈……”我大笑起來,“大夫,你別搞錯了啊!各地捐來的讚助款、讚助物資,我們還沒跟你們醫院清點呢!我還聽說上邊有關部門撥下了一筆可觀的專項研究資金,也是專門跟蹤治療狼孩用的,是不是?另外,我們還應該向你們醫院收取廣告宣傳費呢!你們可是靠我弟弟出了大名賺了大錢!”

那位醫生被我噎得一時無語。

他還想接著狡辯點什麼,身後的人抻了抻他的袖子。這些人當然擔心,真的把事情搞大弄砸了他們的研究課題,那可是關係到職稱、論文、待遇以及分房等一係列的問題。他們必須息事寧人才是上策。

這時,聞訊趕來了一位院長。

他了解了情況後,批評了那個醫生,還有那愛動電棍的男護士,並轉身向我道歉:“阿木同學,對不起,我們醫生護士有責任,他們不對,我向你道歉!我希望你的弟弟還繼續在我們醫院住院治療。”

“繼續住院治療可以,但你們得保證不再用電棍電擊我弟弟!他的什麼狀況你們不是不知道,老電擊他更加刺激或者弄壞他的大腦,你們這是治療還是刑訊!啊?”

“是,是。我保證,往後不讓他們再用電棍。”

我也就見好就收,沒跟爸爸商量也不好貿然帶走弟弟,隻好這樣借坡下驢,結束這場小風波。

一幹人都走了,病房裏隻剩下我和弟弟。我從背包裏拿出路上買來的蘋果給小龍吃。小龍對我很是親熱,長毛的大手不是抓我就是摸我,有時還齜牙咧嘴地伸出嘴巴拱我的臉頰。我越來越喜歡我這位弟弟了。他的思維和感情很純樸,不會拐彎,不會掩飾,愛就愛恨就恨,認準的東西從不改變或放棄。這點不像人類。他往往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可人類是把簡單問題複雜化而樂此不疲。

有時,我靜靜地觀察著弟弟,我犯愁,為他的將來犯愁。未來的日子他可怎麼度過啊?在這個複雜而功利的人類社會裏,他能夠融入並能夠生存下來嗎?我真不敢保證。目前看他與人類社會實在是太格格不人了,不過我打定主意,這一生一定盡全力保護我弟弟,讓他有個好的結局好的生活。然而,目前他這種處境,被人在醫院裏鎖著,成為一幫無聊人的研究對象,這可是我極不願意看到的。現在,家裏人,爸爸媽媽他們為他操碎了心,傷心至極又拿他沒辦法。他無意中已成了公眾人物,將來他隻要生活在人類社會中,麵對的將是那些永遠擺不脫的好奇、探究、異樣的目光,也許至死都成為人們研究和追蹤的對象。這可真是弟弟小龍的悲哀。我深深歎口氣。

這一晚,我陪著小龍在醫院度過。

半夜,從縣城公園那邊傳出狼嗥。那是母狼在嗥叫。

本來睡夢中的小龍,立刻支棱起雙耳翻身坐起。接著,小龍也學著母狼的叫聲,發出一聲長長的狼嗥,我輕輕安撫著小龍。

這一夜小龍和老母狼對嚎了好久。

我有某種預感,我怕出什麼意外,連續三夜都守護著小龍弟弟過夜,弄得我很疲憊。也不知道擔心著什麼,或者更準確地說期待著什麼。

其實,那三天夜裏什麼事也沒發生,隻不過狼孩小龍與老母狼不停地噑叫,似乎相互通報彼此的情況和表達相互思念之情一般。

那一夜,縣城裏很安靜。小小的幾萬人縣城,也不似人都市那般通宵燈火闌珊,隻要電影院第二場電影散場之後,整個縣城就基本安靜下來,小酒館也勸走最後一兩個酒徒打烊關門了。已入秋了,北方的天氣早晚涼爽了許多,不像前些日子那麼窒悶,傍晚時令人喘不過氣來。

晚自習結束後,我躺在宿舍土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靜靜的黑夜中,耳朵捕捉諦聽著什麼。一開始自己也沒什麼意識,後來才知道自己是諦聽母狼和狼孩小龍弟弟的對嚎。這些日子,這一聲聲瘮人的狼嗥成了我的催眠曲。

奇怪,這一晚沒有狼嗥。

我終於找到自己睡不成覺的原因,猛然翻身坐起。再仔細辨聽捕捉,除了小火車站笛聲長鳴外,加上附近誰家叭兒狗叫,根本沒有了那一聲聲刺人耳膜令人振奮的狼嚎。

我匆匆穿上衣服,摸出枕頭下的手電筒。被弄醒的同學問我幹啥去,我告訴他去看一下弟弟,沒聽到他的嚎聲心裏不放心。同學說,不叫說明他安靜入睡了,他不鬧騰了,你鬧騰啥呀!

我苦笑一下說,你不懂,睡吧,今晚不用等我回來。

我急急忙忙趕到醫院時,那位值班的男護士見著我如見到親大舅般樂了,說太好了,你來今晚我就解放了,隔壁正三缺一,我先過去了,有事你就喊我。

我見小龍弟弟還算安靜地半眯著眼睛在床上趴臥著,也沒有什麼異常跡象,就點頭同意替那男護士在此守護小龍。男護士樂得屁顛屁顛地端著茶杯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兀自笑了。怪自己多疑,讓這位賭徒護士揀了便宜。

其實不然,事情是後半夜發生的。

我幾乎是睡著了。坐在靠椅上,把雙腿擱在小龍的鐵床上,挺愜意地處在半夢半醒之間,眯瞪著,心裏琢磨著老母狼今夜不嗥的原因,漸漸完全睡過去了。不知何時,有什麼一個微小的動靜,或者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我的腿。我微睜眼睛掃視,這一下完全嚇醒了。

門口有一雙綠綠的光點,死死盯著這邊。床上的小龍早已有了反應,正在悄悄地咬啃著綁他的繩索。原來是他的輕微動作弄醒了我。

“老母狼!”我叫出了聲,隨即閉上嘴緘默了。我幹嗎要喊叫呢?

室內暗淡的燈光下,老母狼靜靜蹲坐在門口,並沒有向我進攻。它的後背和腿肩上都有刮破的傷,滲著血,顯然是它鑽出狼籠時刮的,不過並不影響它勇敢而機瞀地潛進這裏看望狼孩。哦,這個不死的荒野精靈!顯得那麼威風,那麼精明,又那麼沉穩!它見我已醒,也絲毫不慌張,既不逃走也不進攻,挺挺地蹲坐在後腿上,機警地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也許,它早就把我箅作它的同黨了,隻不過現在再做一番觀察或考驗罷了。這個老狼精!

說真的,我該怎麼辦呢?

我所預感的,或者說我所期待的事情終於發生時,我一時手足無措。我是報瞀發出喊叫呢,還是靜靜等待由他們去呢?或者其他什麼呢?小龍弟弟依舊不管不顧地低頭啃咬著身上的綁索。他隨母狼走的決心早已定下,也許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天。所以一見母狼出現,他也變得十分精明,並沒右喊叫,而是急急地咬繩索。

我估計笨手笨腳的小龍這麼個弄法,天亮前也未必能咬斷那繩索。隻聽“呼兒”的一聲,等急的老母狼一步躥到小龍床上,幫著咬起來。

我怔怔地看著他們忙活,一動未動。

小龍弟弟又急又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啊——啊——”地呼叫,我的心猛地震顫了一下,隨著血一熱,我的最後心理防線便徹底崩潰我毅然撲過去,替我的小龍弟弟解開那繩索。我隻有一個想法:與其讓小龍在這裏忍受捆綁電擊之苦,成為他們研究探索對象,也許一輩子都會如此,還不如i上他隨母狼回歸荒野,過他喜歡過的自由自在的歡樂生活!

我不再考慮自己行為的對與錯,隻想著趕快還我弟弟一個自由!

如果有錯,讓上天懲罰我吧。

我的加入,事情就變得十分簡單而快捷。

我打開了小龍的繩索,又打開了那扇窗戶。窗戶外是小花園,花園外W是短牆,然後牆外就是郊外菜地連著荒野了。縣醫院位於縣城最邊緣,連著不遠處廣袤的原野和大漠。那是屬於小龍和母狼的地界。

外邊,黑夜沉沉,天空星光閃爍。

母狼回頭,溫柔地看我一眼,綠點一閃,發出一聲“呼兒”的低吼,然後縱身跳出窗外。我抱住小龍親了親,摸了摸他的臉,似乎他也覺出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衝我“啊——啊——”地低叫兩聲,眼中淚光閃動,而後毅然決然地隨母狼撲進那茫茫黑夜中去了,轉眼間無聲無息,如一顆從天空中劃過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