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這一天,老母狼突然往外轟趕起狼孩來。

它咬得很凶,盡管沒有了尖牙,可氣勢可怕,威猛猶存。狼孩躲閃著,實在不行便跑出洞去。老母狼也追出洞,怕他再回來,繼續追咬他遠離這洞穴回到村裏去。

狼孩“嗚嗚”地哭般叫唓著,他似乎明白了老母狼的用意。

等老母狼半夜回洞之後,狼孩又原路回來,悄悄爬進洞穴中,挨著老母狼趴下來。老母狼重新又追咬狼孩,狼孩又逃走。過一會兒又回來。就這樣反複了多次,最後老母狼實在趕不走狼孩,便仰天長嘯一聲,就此放宑了趕走狼孩的舉動。其實它已經無力趕走狼孩了。它在衰老,狼孩卻幾乎日新月異般地迅速苗壯成長。雙臂如猿般粗長,長滿灰色毛發的頭臉更加野性化,雙腿矯健,體魄膽識也比過去生猛了許多。他已經成長為一個令人一見心生恐怖聞風而逃的半人半獸!

事情就這麼顛倒了過來。

現在是由狼孩出去狩獵,帶回食物給老母狼吃。當然,狼孩開始時隻帶回來些跳兔、野雞、山果子之類的食物。它還沒有能力去進攻牧人的牛羊驢之類的大牲口。不過,偶爾也能偷回來伊瑪養的雞鵝。

有一天夜裏,狼孩又出去找食兒了。他們已經好幾天沒正經吃到血腥食物了。黑夜的坨子裏,狼孩先是遇到了一隻狐狸。月光下,那狗般大小的獸類也正在覓食,追捕沙灘上的跳兔。狼孩猛撲過去,紅狐尾巴一甩,他便撲空。跑出幾步遠,那狐狸又回過頭來逗他,狼孩又撲過去,這次隻見那狐狸撅起屁股衝它“哧兒”放出一股臭氣。狼孩似乎被什麼氣浪撞擊了一般,一股入骨的騷氣灌進鼻子裏,使他頓時變得懵懵懂慊,不知東南西北了。等他清醒過來時,那狐狸早已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狼孩十分氣惱,誤打誤撞,闖進了伊瑪和胡大羅鍋的畜欄裏去了。他選中了一隻最小的山羊,可整個畜欄的牲口全騷動起來。當他剛抱住那小山羊,突然屁股上有股鑽心的疼痛,原來有隻老公羊從他後邊用尖犄角拚命頂了他一下。他被頂翻在地,接著其他的尖角的公羊和大牛們都向他頂來。他匆匆跳出畜欄,往沙坨子裏逃竄。

這時羅鍋胡大早就端著槍站在門口,觀察著畜欄裏的動靜。

見狼孩空著手逃走,羅鍋胡大也沒有向他開槍,隻是搖了搖頭,拍了拍站在他身後的伊瑪,而後回屋去了。

“唉,入冬了,他們的日子不好熬呢。”羅鍋歎氣。

“是啊……這、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唉!”伊瑪也歎氣。

“看來母狼老了,不能出來覓食了,要不然狼孩不會自己單獨跑出來的。”兩口子這麼說著便各自睡去了。

當狼孩兩手空空逃回洞穴,正一臉沮喪地要鑽進洞時,他發現洞口有一隻受傷的活物在掙動。他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隻剛剛被咬斷了脖子的山雞。不遠處,有個白影一閃。那是白耳。狼孩感動不已,衝白耳搖頭晃腦,“嗚嗚哇哇”地亂叫亂嗥了一陣兒。然後叼起山雞爬進洞穴裏去,送給正餓著肚皮的老母狼吃。

白耳衝黑夜的天空,嚎嘯了良久才離去。

洞穴內,老母狼貪婪地喝著山雞胸腔裏的熱血。它沒了牙齒,先喝喝熱血。隻見狼孩從山雞身上咬下一小塊肉,放在母狼的嘴邊。母狼把那小塊肉含在嘴裏,用牙床磨咬了好久,半天才勉強吞咽了下去。

母狼就這麼艱難地進著食。旁邊蹲坐著狼孩,很是孝順地看著老母狼生

吞活剝,慢慢地填飽肚子。何時老母狼放棄進餐,離開了那堆食物,狼孩才走過去下嘴啃吃那剩餘的雞骨頭什麼的。其實,獸類的規矩更嚴格,更死板。

二禿子胡倫躺了半年炕。

伊瑪捅他馬屁股把他撞下馬背,回家後才發現斷了幾根叻骨,還閃了腰。當時趁熱乎勁兒還爬起來追趕馬,可沒跑多遠,他就殺豬般嚎叫著趴下了。娘娘腔金寶費了很大勁,才把他弄回家去。

沒有了領頭兒的,娘娘腔一個人也不敢進沙坨子鬧騰著殺狼了。除了他們倆,村裏更沒有其他人有那個興趣。成天種地收割侍弄沙土地都忙不過來呢,誰還有閑心去幹別的,按農村的說法那叫不務正業的二流子所為。

這才使得白耳還有狼孩他們有了半年多的消停時間。離村幾十裏以外的黑沙坨子老狼洞這兒,更是無人敢涉足,愈加顯得神秘,經常傳出鬧鬼鬧怪的奇聞,變成了一處一提就令人色變的恐怖地帶。

這段時間,我一邊讀書,一邊捕捉著關於白耳、母狼和狼孩的各種傳聞,也及時通報給家裏人。我們都耐心地等候著。

這期間,我也去了一趟毛哈林爺爺家。

他也衰老了許多。

躺在柔軟舒適的炕鋪上,由一個小姑娘在身邊侍候著,衣食無憂,他很少出門,尤其到了冬天,他的老氣管炎見不得風寒,稍稍著涼就哢兒哢兒咳嗽半個月,更不能下炕了。就是如此老朽了,仍主掌著村中大小事不放,每晚他家裏來人不斷。有開介紹信蓋章的,有繳納稅款什麼什麼份兒錢的,請他主持婚喪事抑或給娃兒起名的,當然也有打架鬥毆來告狀的。據說他家倉房裏堆了一屋子長毛兒的點心和蒸發了一半兒的各種瓶酒。

我走進他家時,他剛送走一撥兒上邊來檢查“車輪功”信徒狀況的人。聽說咱村裏也學城裏的樣子趕時髩,搞出了個什麼“車輪功”胡鬧,這些人練功時,幾家男女都裸著身子圍坐一起在炕上練“功”。如車輪般團坐,手拉手腿挨腿,男女不分,練著練著就練到一起肉摞肉了。這是另一種邪教,應稱“淫教”。

毛哈林老爺子正在教訓著這樣兩家“車輪功”信徒。罵他們是狗男女,不知羞恥,說再不悔改,送他們去坐大牢。那幾個人都耷拉著腦袋,神色木呆,目光癡愚,臉相淫邪,一看真不是個好人樣。這“功”那“功”,也就癡迷這些農村裏的渣子。

趕走了他們,毛哈林終於騰出空搭理我。

“嗬嗬,什麼風把你這位城裏讀書人吹回來了?”他張著漏風的嘴,這麼調侃。

“毛爺爺您真忙啊,還真有點‘日理萬機’的樣子呢!”我想起聽人講的“日理萬機”的段子,差點笑出來。

不明就裏的毛爺爺問我偷樂啥。

“我笑您剛才教訓那幾個農民的樣子,還真威風呢。”

“別提了,就這麼罵他們,還不靈呢!農民啊,落後愚昧啊,我們本家那位偉人毛老爺子說得可真對呢!”毛哈林爺爺感歎,儼然偉人同姓家族人自居,“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是不是有事稟奏我?”

好家夥,他還真把自個兒當成“土皇上”了。

“毛爺爺,我聽說您把二禿子那小子培養成了‘小組長’?”我單刀直人地問。

“有這麼回事。”

“還要培養成村長?”

“這得走著看。不過,這錫伯村子沒有個像樣的材料,你的老子蘇克又不幹,要不你別讀書了,回來接我的班,我百分之百地放心!哈哈哈……”毛哈林爺爺開心地笑起來。

“可拉倒吧,饒了我。”我打斷他的笑聲,半開玩笑地接著質問,”我聽說,您老還同意二禿子追殺我的白耳?”

“沒有,這事沒有。我說過,這事得跟你爺爺商量,我可沒有授權給他。”老滑頭趕緊推脫。

“毛爺爺,我提醒您,小心胡家的人反咬啊,您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疼喲。”我有些厭惡起毛爺爺的樣子了,突然間感到我跟他過去那種親密無疏的感覺消失了,甚至蕩然無存,我自己心裏也好生奇怪,不知這是因為我已

經長大,還是因為毛爺爺發生了很大變化。

“不會的,你小子多慮了,你還不懂農村的事,不僅啊!”毛哈林老頭摸著胡須如此說。

忽然間,我一分鍾也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感到這裏很齷齪,彌漫著一種令人壓抑而惡心的酒、肉、色、財的氣息。

“毛爺爺,您老還是勸勸你那位小接班人二禿子吧,隻要他殺死我的白耳,我跟他沒完!白耳現在是一條沙狼,受國家保護的二級動物,誰殺它誰就犯法。另外,我再提醒您老,可別看走了眼,有些動物真會反噬的。”我說完這番話,不管老頭子的反應如何便立即告辭,不再回頭,我想,以後也不會再到這間外觀豪華內裏腐朽的院落了。外邊的空氣新鮮而濕潤,茫茫大地博大而浩莽,令我心胸頓時開朗又舒坦。

當我走離毛哈林老頭子的大院時,有一雙眼睛正賊溜溜地從不遠處暗角窺視著我。等我走遠之後,此人從牆後閃身出來,拄著拐棍,一瘸一拐地走進毛哈林那座村中“衙門”裏去。那是二禿子胡倫。

我笑了。心裏說,你小子趕緊去救火吧,反正我在你的後院點了一把,讓你這小子忙活緊張一陣兒。回到家裏時,媽媽正在給爸爸準備幹糧、衣物等出門用的東西。爸爸穿戴利落,紮著皮腰帶,穿著高統靴子,腰間別著蒙古刀,手裏提著獵槍,一身戎馬征程的樣子。我吃了一驚。

“爸,你要幹啥去?蒙古騎兵團又招你入伍了嗎?”我問。

“開什麼玩笑!胡羅鍋和伊瑪一片好心偷倫跑來告訴我,說小龍最近夜裏闖進他們的畜欄裏騷擾過,還說沒有老母狼伴隨,單獨去的。我懷疑老母狼可能不行了,不是老弱無法動彈就是病死了,要不然它絕不會讓小龍單獨行動的。我看現在是時候了,該是把你弟弟找回來的時候了。”爸爸爽快地對我說。

我想勸阻爸爸,可沒有理由。爸爸已經聽我話耐心等候了這麼久,這次他不會再聽進我的勸阻的。我一想,讓爸爸去探視一下也好,其實我心裏也想搞淸楚母狼和小龍弟弟的最近狀況,胡大的消息的確讓人不放心,究竟出了什麼事呢?

“爸,我陪你一塊兒去找。”我自告奮勇。

“你不上學了?”

“沒幾天就放寒假了,耽誤這幾天沒事,我能補上。放心吧,你兒子的智商不低。”我拍胸脯說。

爸爸難得露出笑容,他點頭同意我隨他出征。

爺爺過來為我們送行。他依然那麼硬朗壯實,兩眼燜炯有神,身板兒如棵樹一樣挺得筆直。他告誡我們,別傷著那老母狼,如果有可能一塊兒抓回來,我們一起養著就是。

我高興地親了親爺爺的臉。爺爺拍了拍我的頭,把冰涼的嘴唇放在我額頭上,使勁嘬了一口。這是蒙古老人的祝福方式。

我和爸爸騎著馬,向塔民查幹沙坨出發了。我不由得哼起了一首民歌,爸爸說我高興得像是走親戚。

我說當然是了,走走老母狼和小龍弟弟這對兒最近的好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