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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在茫茫的塔民査幹沙漠縱深處,有一片由胡楊林和鬼怪柳組成的黑樹林。盡管十年九旱,沙坨中草木凋零,動植物生存條件極其惡劣,可這片黑樹林依舊能夠存活,依舊一歲一枯榮,完成著一輪又一輪的生命程序。閑不住的草原學家或沙漠專家們耗費不少資金和精力,走進這片黑樹林做過專項研究。當然,文章是一篇一篇寫了不少,論文摞了一摞又一摞,可結論依然稀裏糊塗,各有各的一套髙論大說。這倒也好,沒有結論比有結論好,沒有砸完繼承者的飯碗和職稱評定機會,後人們可以繼續繁榮發展“沙漠黑樹林學”,就如國內髙雅無比的“紅學”,養活著無數閑人雅士成名成家一樣。我爺爺年輕時學“孛”,跟隨師傅闖過黑樹林,按他的說法就很簡單:一是科爾沁沙地是由原來的科爾沁草原退化而成,地下水位較髙;二是黑樹林生長地帶位於幾座髙大而綿亙的沙山沙坨的中間窪地,形成了獨特的窪地濕潤氣候,不同於其他沙坨地;三是窪地中央有一片常年存水的淖爾(濕地泡子),那是通向地下水脈的不枯竭的龍脈。

我很佩服爺爺的“孛”學和高見,他往往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他應該去給那些這家那家們講課,甚至可帶研究生。

最令人驚奇的是那些黑樹林楊柳樹的形狀。或許,常年受風沙摧襲,還有生長期受異常天氣變化的影響造成,那些樹木的形狀十分怪異。有的主幹七拐八拐,扭曲彎巴;有的索性傾倒一側,如一羅鍋老漢;有的則兩棵樹纏繞一起生長,猶如兩個摔跤手糾纏在一起;有的則倒下去成了獨木橋依然枝葉繁茂。反正這些樹各個形態怪異,尤其在黑夜的月光下更如魈魅魍魎奔舞,群獸群魔亂走,不知情的人走進這裏會心生恐怖趕緊逃走。有人稱這些樹為“仙人樹”,有人相反叫“鬼樹”,反正人們把這片大漠異常氣候地理條件下形成的生命群體,認為是神秘而恐怖的地方,不故輕易踏進。

近來有個身影,常常在這個人跡罕至的黑樹林裏活動。

麵積不大又有些稀疏的黑樹林中,地上沒什麼可狩獵的獵物。然而,樹上棲息的鳥類卻很多,尤其是烏鴉,成群結隊地在黑樹林中做巢搭窩延續後代。幾乎每棵樹上都有一至兩個烏鴉&,有的老樹上甚至有四五個,一走進黑樹林先聽到的便是烏鴉聒噪,“咕嘎咕嘎”叫聲不絕於耳。

那個身影一來到黑樹林,不幹別的,就爬樹。他爬樹極快,兩腿夾住樹幹兩隻長臂往上一伸,“噌噌”地躥上去,簡直像猴子。他爬的都是樹頂有烏鴉窩的大樹。爬上去後也不幹別的,專門掏那烏鴉窩。如果窩裏有蛋,他則把蛋揀起來放進自己嘴裏,嘎吱嘎吱連殼一起咀噃吞咽;如果窩裏有小雛,他就把那些小雛抓住後掐死,再扔到地上。他自己不吃這些更香的小肉塊,而是從樹上下來之後,一一揀起來帶走。這些小雛又嫩又香,吞咽容易,消化也容易。當然,他有時遭受到群鴉的攻擊,不過他不怕,拿根樹枝揮舞著,力道也很大,有時還能擊落下一兩隻大烏鴉。有一次他掏烏鴉窩時,突然伸進窩裏的手上有針刺般的疼痛,隨著他的手播住了一條花蛇,也是來偸蛋的家夥,一怒之下他張嘴咬斷花蛇頭,嘎嘣嘎嘣咀嚼起來。幸虧不是毒蛇,傷口還不礙事。

這一天,他正從一棵七拐八繞的胡楊樹上下來,發現地麵情況有些不對了。樹下圍有七八條獵狗,正吐著舌頭,露著尖牙,等他從樹上落到地麵上來。群獵狗的後邊,叉腰站著一個老獵手,手握銅頭投獵棒,很威風。他是黑樹林北邊奈曼旗的著名獵人,早年被政府授予“打獵英雄”的稱號3他聽說黑樹林有怪獸出沒的傳聞之後,特意帶著他的獵狗來圍獵。他打獵還有個特點,從不用獵槍,全靠幾條訓練有素的獵犬和手中的投獵棒。他的臂力過人,投出的獵棒能擊倒幾十米之外的獵物。

狼孩這一下為難了。

他又“嗜嗜”往樹頂爬上去。可這時老獵人的投獵棒投擊過來了,“嗖嗖”旋轉著,正好擊中他的後背,隻聽他“嗷——”一聲失手從樹上掉落下來,頓時,一群獵狗呼的一下撲向他。要是早先,狼孩可能早被群狗撕成碎

片了。可現在狼孩已經敏捷無比,就地一滾,躲過群狗,轉身一跳便騎上了為首的一條大黑狗身上,隨著兩條長臂一伸,抓住狗的頭頸使勁往回掰過來,“嘎吱”一聲,那狗的脖子便斷了。群狗頓時停止了進攻,不敢再撲上來了。

狼孩狂嘯著丟下大黑狗,一跳撲向那位老獵手。

老獵手手中的另一支投獵棒向狼孩揮擊過來。狼孩的長臂一伸,便抓住了投獵棒,使勁兒一拉,那獵手連人帶棒被狼孩拽過去了。占了優勢的狼孩,一下子搶過那根投獵棒,揮舞著,凶猛地衝老獵人的頭部砸下去。

“小龍!住手!小龍,不要傷人!”

正目睹了這一幕的我和爸爸,同時大聲喊叫。

我們已經來了多時,一直暗中觀察著狼孩如何爬樹吃鳥蛋抓小雛。後來見老獵人帶群狗出現,我們暗暗叫聲不好,做好了幫助狼孩對付群狗的準備。沒想到現在的狼孩變得如此勇猛,如此凶狂血腥,三下兩下製服了獵狗,我和爸爸更是暗暗吃驚。他已經整個變成了一個狼人,從狼孩蛻變成了一個野性十足的狼人。這十分可怕。我們是在塔民査幹沙坨中搜索時,發現了狼孩的奇特的足跡,一步步碼著腳印追蹤過來的。幸虧我們及時現身製止狼孩,避免了他傷及他人,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

小龍回過頭發現了我們,丟下手中的棒,“啊——啊——”地叫著,衝我們跑來。他還記得我,記得幫助他逃走的哥哥。

然而,看了看爸爸,他猶豫了。接著轉身就逃,跑向大漠中去。

“小龍!站住!小龍——”我從他後邊喊。可他根本不聽我和爸爸的召喚,跑得如一陣風,四肢並用,如狼般一躍就幾米遠,身後隻留下一溜塵煙。他轉眼間消失在茫茫坨野中。

爸爸走過去安慰了一下那位驚魂未定的老獵人,說了一下情況,然後我們跟著狼孩留下的腳印迅速追蹤過去。

沙澳中我們走不快,隻好一步步跟著腳印走。好在這個季節大澳裏不起風,那腳印還算淸晰,如果是刮大風的天氣,那腳印頃刻間被吹得沒影,我們根本不可能跟蹤到那老狼洞。

我們是第三天才到達那老狼洞的。

麵對這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老狼洞,我兀自笑了。

我爸也搖頭。老母狼可真會算計,它的每次落腳之地都是絕佳選擇,都是人們想象不到的地方,而且都在你的眼皮底下。

我們悄悄躲在離洞口幾十米遠的地方靜靜地觀察,我們等候老狼的出現。它是活著,還是死了,我們要先搞清楚才能決定行動方案。我們就一直耐心地等候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陽從東邊落向西方大漠中,可老母狼一整天裏始終沒有出現。而且,連狼孩也沒從那黑乎乎的深穴中露出過頭。我有些奇怪,他們到底在不在洞裏?我們是不是又上了老母狼的當?爸爸說,他們肯定在洞裏。因為洞口附近根本沒有他們遷徙逃走的足跡,隻不過現在他們也在觀察著我們。這方麵,爸爸是有經驗的。

我們整整等了兩天兩夜。

第三天午後,才有了動靜。

先走出來的是老母狼。它懶洋洋地蹣跚而出,顯得老態龍鍾的樣子。它頭也不抬,也不往我們這邊看,隻是在洞口溜達了一圈,像是悠閑地散步一樣,而後挨著洞口的土壁趴臥下來,微閉上雙眼,在暖洋洋的冬日午後斜陽下打起盹來。

不一會兒,狼孩也出現了。他可跟老母狼不同,也沒有老母狼的那種沉穩老練勁兒,一出來就兩眼直勾勾地注視著我們這邊的動靜,一臉的瞀惕和敵意。

“奇怪,他們已經知道我們藏在這裏。”我說。

“這不奇怪,他們憑嗅覺就能聞出幾裏外的其他異類的氣息。”

“那為什麼在我們來之前他們不逃走?”

“你沒看見老母狼已經走不動了?老弱不堪,一步一晃,它這樣子根本走不出沙淇,能逃到哪裏去?反而會變成獵人捕殺的目標!”爸爸說。

“原來是這樣!它可真能沉得住氣,簡直像唱空城計的諸葛亮!”我感歎。

“獸類中它真可以比作諸葛亮,幸虧它隻是一條狼喲!”爸爸也不由得讚歎。

“要是像它一樣的狼進化成人,那世界就更可怕了。”

爸爸看我一眼沒再說話,繼續盯著母狼和狼孩的動靜。

曬夠了太陽,伸了伸腰張了張嘴,老母狼依舊旁若無人地蹣跚著走回洞穴裏去。自始至終沒有往我們這邊看一眼。

“老母狼它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它這是在虛張聲勢。不了解情況的人,看它這個樣子肯定被它嚇M去,不敢招惹。可我們就不同了,我們了解它的底細,我們知道它受過嚴重的槍傷,而且老得不像樣子了。”爸爸說。

“不過,爸爸,它應該知道我們是誰,它的這種舉動,是不是暗示著另外一種意思?”

“哦?”

“它也許在告訴我們,它已經老了,現在全靠狼孩來養護它,你們不能從我身邊奪走它!另外一種意思可以反著理解,也就是說我母狼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往後不能再保護狼孩了,你們可以帶它走了。”我饅條斯理地分析起來。

“有道理,有道理!”爸爸拍了一下我的頭,“你還挺了解母狼心思的嘛!”

“我跟它有交情,對它的行為規則多少有些了解。”

“那我們上去吧。”爸爸提議。

“幹什麼?”

“殺了老母狼,帶走你弟弟。”

“你又來了,爸爸,咱能殺老母狼嗎?小龍同意嗎?他不同意,他死守死戀老母狼,我們帶他走又有什麼意思?”

爸爸似乎滿意我的答話,點了點頭,片刻後說:“幹脆,我們連老母狼一起帶走,一起供養。”

“當然這是不錯的主意,不過這也得小龍同意才成呢。”

於是,我們又趴在那裏不動,一邊觀察一邊琢磨著對策。

其實,我和爸爸都完全領會錯了老母狼的意思,我們有些高估了它眼下的智商。由於心肺受過嚴重槍傷,恢複得又不太好,加上這麼多年的荒野征戰中留下的各種老傷都一起襲來,加速了它的老化和智能退化的進程。它的眼睛接近失明,已看不清幾步開外的東西,耳鼻嗅覺也大不如以前,很費力才能明白狼孩對它嗥叫的含義。它現在的確全靠狼孩的守護才能生存,一點也離不開狼孩的嗬護。沒想到一生轟轟烈烈勇敢無比的老母狼,會老弱成這樣,真是英雄暮年,夕陽無奈。

它剛才的舉動,根本沒有我們猜測的意思。它其實完全無意識地,照平時習慣走出洞曬太陽而已。它沒有暗示什麼,也不可能暗示什麼,它也壓根兒不知道我們埋伏在不遠處e它的一切,吃喝睡包括生存安全統統托付給了狼孩。狼孩也很盡職盡責地完成著自己的義務。而且也十分願意這麼做,也有能力做。他已經長大了。

我和爸爸開始琢磨用什麼辦法說服狼孩,帶走他們。

我們守著洞口又過了一夜,並沒有貿然行動。或許幾天來沙漠中的奔波,我們太疲倦了,這一夜我們都昏昏睡過去了。蜷曲在避風的沙坡下,身下的細沙柔軟如床,爸爸猶如在自家熱炕頭上一般鼾聲如雷。天亮時,我被一種奇異的騷動驚醒了。乍以為是在夢中,眼前似有模糊的影子在晃動,揉著雙眼仔細一看,我失聲大叫起來。

“爸爸,不好了,小龍在趕走我們的馬!”

趁我們睡覺,小龍先采取了行動。他先把爸爸身邊的獵槍偷走,扔到遠遠的沙坑中,然後又拔出拴馬的木橛子,趕走我們的坐騎。兩匹馬突然麵對麵目猙獰恐怖的狼孩,登時受驚了,尥起蹶子,狂嘶著向村子的方向奔逃而去。那狼孩還從馬的後邊不斷發出“噢!哇”的嘯叫,弄得那兩匹馬更是魂飛魄散,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沙淇中。

爸爸翻身而起大喊:“小龍!別胡鬧!”

爸爸飛速撲向小龍,想抱住他。小龍身體一閃,滑過爸爸的摟抱,一躥便躲出二十米遠。

“小龍!別跑,別害怕,跟爸爸回家去吧!”爸爸的聲音變得十分溫和細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