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但是主審法官采信了劉翠芬死前的證言,這意味著,命懸一線的陸耀延已經沒有生的希望和可能了。他不願死也得死。
陸耀延看著法庭上的主審法官,那個不斷地跟由日本人組成的控方交換眼色的中國人,像看明白了什麼,看穿了什麼,他突然爆笑起來。
主審法官拍響驚堂木,不許他笑。
陸耀延才不管,隻管笑夠了,才停下來。他對主審法官說:
“你這個傀儡,現在可以判我了。別磨蹭了,按照狗日的日本人的意思,判我死刑吧。我知道我免不了一死。反正我遲早也得死,與其將來等日本人完蛋我被當漢奸讓中國人處死,還不如現在就死。死在日本人手上,我還光彩呢。我殺了日本人怎麼樣?我就殺了!是情仇也好,國恨也好,反正我殺的是日本人,誰他媽的還說我是漢奸?我本來就不想當漢奸,是他媽的聽信了什麼雞巴毛大東亞共存共榮,上了日本人當,才知道自己成了漢奸。死就死了吧,反正我陸耀延這輩子好吃的吃了,好玩的玩了,現在總算玩完了。我雖然是冤死的,但是又死得不冤。我死的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什麼?因為我到死也不明白,日本人為什麼要陷害我,要我死?劉翠芬這個臭女人,為什麼作偽證,也要我死?我死了也就算了,她為什麼也要死?而且比我先死?所以我死了得睜一隻眼睛。我閉著一隻眼睛,是因為我的確想殺了那狗日的偷我女人的鳥人,但是不用我動手,這鳥日本人就被人收拾了。我高興,我他媽的非常……非常……高興!”
陸耀延最後陳述著,他嬉笑怒罵,口若懸河,淚流滿麵。
壺瓶山鎮的街巷又一次空寂,因為人們都到野外看殺人來了。
陸耀延被五花大綁,嘴也被堵得嚴嚴實實的,像一個肉粽子。皇協軍的士兵看押著他,過不了一會,他們還要親手槍斃自己的司令。他們肯定必須對自己的司令下手,因為他們的外圍,站著一圈荷槍實彈的日本兵。
壺瓶山鎮的人以及仍留在鎮上的一些記者,隔著一道溝坎觀望著。他們像戲台下的觀眾,等待著戲的上演。大多數人能知道今天要上演的戲的名目,因為他們都看過布告。布告是這麼寫的:
皇協軍湘軍軍事法庭
布告
故意殺人犯陸耀延,男,47歲,漢族,讀過私塾,中華民國湖南省安化縣人,原皇協軍湘軍司令。
民國三十一年五月九日,罪犯陸耀延到壺瓶山鎮參加示範鎮剪彩活動時,與該鎮寡婦劉翠芬(已畏罪自殺)認識,並勾搭成奸。此後多次
到該鎮與劉翠芬媾和。期間,陸犯聽到皇軍士兵金某與劉翠芬相好的傳聞,便對金某心生嫉恨,萌發殺人念頭。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十五日戌時
許,陸犯與被害人金某同在鄭家吃飯。而後,陸犯提前離開鄭家,竄進廖氏祠堂,持槍守候,俟金某走出鄭家,便開槍殘忍地將被害人金某殺死。
此案經由皇軍偵破和控訴,由我軍事法庭開庭進行了審理,查明全部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罪犯陸耀延犯罪動機卑鄙,手
壺瓶山鎮的人們看了布告,開始大多數人不覺得有什麼蹊蹺或疑點。比如他們不覺得布告不說受害者的全名有什麼不可告人。又比如括弧裏注明寡婦劉翠芬“畏罪自殺”是不是事實?劉翠芬真的是自殺嗎?沒有人追問。還有《大東亞刑法》,什麼皇協軍湘軍軍事法庭,又什麼南京皇協軍高級軍事法庭,根本沒聽說過,到底有沒有這個法?有沒有這個那個軍事法庭?沒有人深究。總之,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陸耀延這人該死。拋開命案在身該死不說,單憑為日本人賣命當漢奸這一條就足以弄死他。
可是,話又說回來,陸耀延既然是為日本人賣命當漢奸,而且還是堂堂的皇協軍司令,是日本人兄弟不說,起碼是日本人的走狗,日本人為什麼要殺他呢?這不是為中國人除害嗎?關於這個話題,壺瓶山鎮的人倒是有過議論——
有人說,陸耀延殺了日本人,就不是漢奸了,所以日本人要殺他。
另有人說,陸耀延雖然殺了日本人,但他還是漢奸。他是因為情仇殺人,骨子裏還是日本人的走狗,隻不過這個被殺的人剛好是日本人,於是日本人認為這條狗瘋了,所以要殺他。我們自己家裏出了瘋狗,還不是要殺嗎?
人們覺得這話說得有理,定睛一看,發現說這話的人是學校校長魏書觀,難怪見識這麼一針見血。
魏書觀接著說,這張布告說是皇協軍湘軍軍事法庭布告,案件審理也說是由皇協軍軍事法庭一審再審,其實幕後操縱的是日本人。日本人是在做戲,想通過這事讓人們覺得,他們是講道理的,是遵規重法的,他們所謂的大東亞共存共榮那一套是行得通的,有效的。但這都是幌子,日本人的真實目的是為了以此掩蓋他們其他不可告人的勾當和罪惡。我們相信他們,就受他們的騙,上他們的當。
聽了魏校長這麼一說,多數人悟出了布告的名堂。
但是,還有人有問題,說,那這個陸耀延到底是真殺還是假殺呢?
魏校長說,日本人為了把戲演得跟真的一樣,當然得把他殺了。
那我們要不要去看?有人又問。
魏校長說,我們就當成去看戲好了。
現在,壺瓶山鎮人們的心態,就像是在看戲。像戲台的土壩上,日本鬼和他們的走狗已經登場。壺瓶山鎮的人已經清楚地知道和看到,台子上黑臉也好,白臉也好,都是日本人那窩子的人在折騰,是狗咬狗。日本人要讓皇協軍處死皇協軍司令,是主子讓狗咬死瘋狗。
壺瓶山鎮的人看到,那瘋狗陸耀延臨死還掙紮著想汪汪叫。但由於身體被綁住,嘴被堵住,所以動不得也叫不出。他到底想叫什麼?難道想喊冤?可是,布告上明明說他殺死了人,殺人就要償命,有什麼可冤的。也或許是,想請壺瓶山鎮的人別再把他當漢奸?想得美!你以為你死在日本人手裏就不是漢奸啦?你殺日本人也好,日本人要殺你也好,你照樣還是漢奸!明白地告訴你,你就死去吧!
在皇軍的監督下,由皇協軍組成的行刑隊,用一排子彈,打死了陸耀延。
過後人們發現,陸耀延是死不瞑目的。準確地說,沒有完全瞑目,他隻閉了一隻眼,而另一隻眼睜著。難道,他還真是冤死不成?
鎮長鄭庭鐵隻是和校長魏書觀在一起的時候,談到了陸耀延是不是冤死的問題。
他們在鎮長開的“鄭記茶館”裏喝茶。其他客人都走了,鄭庭鐵讓店員們也下了工。茶館就剩他和魏書觀校長兩人。
鄭庭鐵說:“魏校長,聽說你今天看戲去了。”
魏書觀說:“是啊,看狗咬狗去了。”他給鎮長斟茶,“我可沒看見您去。”
鄭庭鐵說:“陸耀延這條狗一定是死了,還睜著一隻眼睛。”
魏書觀說:“您雖然沒去看,但是耳朵很靈。”
“不,我沒聽任何人說。我是猜想的。”
魏書觀一愣,“他死了還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您為何這麼猜想?還真猜對了。”
“因為,陸耀延是屈死的。”鄭庭鐵小聲說,盡管周旁沒有人。
魏書觀大驚:“您是說,那個死了的日本軍官,不是陸耀延殺的?”
鄭庭鐵眨了眨眼:“不是。”
“不會吧?”魏書觀說,“何以見得不是?”
“因為劉翠芬跟我說了,那晚上陸耀延一直跟她在一起。他沒有時間去殺人。”
魏書觀:“劉翠芬?她不是死了嗎?”
“她活著的時候跟我說的。”
“她跟你說的不一定是實話。”魏書觀說。
“她跟我說的是實話,”鄭庭鐵說,“但是,她對日本人說假、撒謊了。”
魏書觀問:“她不知道這會坑了陸耀延嗎?”
“她就是想要他死。”
“為什麼?他們不是相好嗎?”
“男人和女人可不全是相好才睡在一起,尤其是女人懦弱而男人霸道的時候。”
“您是說,劉翠芬是被陸耀延霸占的。”
“霸占也就罷了,她可以忍。但是霸占她的男人是個漢奸,她不能忍。”
“所以她要借日本人的手,殺了陸耀延這個漢奸。”
鄭庭鐵點頭。
“但是,光憑劉……姐的證供,還不足以說明陸耀延殺人呀。”魏書觀想了想說,“陸耀延又是皇協軍要人,日本人能輕易相信和認定他是殺人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