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庭鐵說:“這隻能說陸耀延命中該死。宴會的時候,他中途離席不歸,劉翠芬的證供又說他不跟她在一起,有殺人的時間。他跟劉翠芬死纏硬泡,而劉翠芬跟被殺的日本軍官不清不楚,日本人也就推斷他有殺人的動機。他是皇協軍司令,找一把槍輕而易舉,槍法肯定也不賴。還有案發第二天,他強行衝卡,給日本人一種畏罪逃跑的感覺。這幾種情況一綜合分析推斷,陸耀延首當其衝是殺人嫌犯。再加上日本人破案心切,急於向外界交代。於是乎陸耀延在劫難逃。”
魏書觀頷首:“原來是這樣。我原以為陸耀延真殺了那日本軍官,日本人不僅殺他償命,還要拿他來做鬼把戲,以宣揚他們那套平等、秩序、法製的所謂公理。”
段殘忍,後果嚴重,應予嚴懲。本軍事法庭依照《大東亞刑法》第一鄭庭鐵說:“日本人倒是真的以為陸耀延殺了那日本軍官,這不假,至少伊藤認為不假,不然陸耀延也死不了。既然陸耀延得死,也就順便拿他來做戲。”
“也就是說,日本人以為陸耀延就是真正的殺人凶手。”魏書觀說,“而真正殺死日本軍官的不是他,另有其人,但日本人蒙在鼓裏。”
“沒錯。”
“是誰?”魏書觀看著鄭庭鐵,目光筆直。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不知道。”
魏書觀收回目光,看著茶杯裏的茶,“既然日本軍官不是陸耀延殺的,那麼,他也就不是死於情殺了?”他說,像是在問茶杯。
鄭庭鐵不答。
“也有可能還是情殺,因為傳言中,劉姐跟很多人有來往,包括死了的日本軍官。”魏書觀說,他轉動著茶杯,“會是誰呢?”
鄭庭鐵還是不答。
魏書觀抬眼,這回問鄭庭鐵:“鎮長,劉姐知道可以除掉了陸耀延,她為什麼還要自盡呢?”
鄭庭鐵說:“自從跟陸耀延以後,又傳出她跟日本軍官相好,她每天遭人唾罵,生不如死。”
“您事先知道她要尋死嗎?”
鄭庭鐵搖搖頭,歎道:“被人百般淩辱、唾罵和鄙視的人,想不到是個烈女子啊!”
魏書觀沉默了一會,像是懷念和追思也曾被他鄙視的女人。他的臉上露出悔過的神情。
“她要陸耀延死是為國鋤奸,而讓自己死是為己雪恥。”鄭庭鐵又說。
“劉姐是名英雄。”魏書觀說。
“可惜,她死了都不能葬在夫家的墓地。”鄭庭鐵說,“廖姓的人家都夠狠的。”
魏書觀明白鄭庭鐵為什麼特別強調廖姓人家,因為他的仇家就姓廖。他沒有對此表態,轉移話題說:“日本人有沒有可能發現,陸耀延不是殺死那個日本軍官的人?他是被錯殺或者說是被枉殺的?”
鄭庭鐵說:“那要看殺死日本軍官的人,要不要再殺下一個。”
魏書觀看著鄭庭鐵,目光筆直:“您認為還要殺下一個?”
“我不知道。”
魏書觀懇切地說:“鎮長,如果您知道誰是殺死日本軍官的人,請告訴我。”
鄭庭鐵說:“我不知道。”
“他這樣下去很危險!”魏書觀說,“他不能孤軍作戰,我們必須幫他。”
鄭庭鐵搖搖頭,說:“我想,這個人不需要任何幫忙,他是個老手。”
魏書觀聽了,就說:“鄭老,請您相信我,請讓我幫您,好嗎?”
“幫我?”鄭庭鐵納悶地說,突然又笑了笑,“你把我當誰啦?”
“你就是老手,”魏書觀說,“或者說,你是把老槍。”
鄭庭鐵說:“我老不假,但如果你認為我是殺日本軍官的那個老手或者老槍,那你就錯了。”
“你真不是?”
“不是。”
突然,茶館的門“咚咚”響起來。魏書觀和鄭庭鐵都驚愣了。
門又一次“咚咚”地響。
鄭庭鐵比魏書觀先鎮定下來,看著門,說:“誰呀?”
“是我!鄭伯伯!”
伊藤星子的聲音。
鄭庭鐵和魏書觀相互看看,魏書觀顯然沒有那麼緊張了,但他用手和眼神示意自己要不要躲避。鄭庭鐵表示不用。
鄭庭鐵打開門。
伊藤星子一個人在門外。
“鄭伯伯,我來找魏校長。他在不在這?”伊藤星子直截了當說明來意。
鄭庭鐵閃開身子,讓伊藤星子進門。
伊藤星子看見魏書觀,眼睛一亮:“可找到你了!”她說,一眨眼,眼裏便冒出淚來。看得出,她想見魏校長的心切。
“你找我幹什麼?”魏書觀不冷不熱地說。
“找你不行呀?”伊藤星子嗔怪地說。
魏書觀說:“行。我的意思是,你上學的時候不找我,放學的時候才找我,都這麼晚了,一定有什麼事?你說。”
伊藤星子愣了愣,想想,說:
“我想去學生家做家訪,請你帶我去!”
“家訪?我帶你去?”魏書觀說,這回輪到他愣了。
“怎麼,不可以嗎?”
魏書觀沒有吭聲,看上去他很犯難。
伊藤星子生氣了:“好,你不帶,我自己去!”她說完拔腿就走。
鄭庭鐵看著魏書觀,示意他跟出去。
魏書觀跟了出去。
伊藤星子和魏書觀先是一前一後地在街道上走著,像是鄉間的對象走親戚,或像城裏的情侶鬧別扭。但是很快,他倆並在了一起,隻像是城裏鬧別扭的情侶又和好了。
鄭庭鐵從茶館的門外看著伊藤星子和魏書觀——一個是日本侵略者的女兒,一個明裏是校長暗地是***的小夥子——在一起親密無間地走著。他不知道他們能發生什麼事情,會發生什麼事情,發生了事情該怎麼辦?他感到擔憂。
伊藤星子在對學生進行家訪之後,來到魏書觀的住處。
魏書觀本來要送星子回鄭庭鐵家,但是星子說:“不,我送你。”
魏書觀說:“這怎麼可以?我送你。”
伊藤星子說:“我去你那裏借本書看,不可以嗎?”
魏書觀抬頭看天上的星星,說:“已經很晚了,明天吧。”
星子說:“我覺得不晚。”
魏書觀說:“鄭鎮長家,也是有書的,而且書比我還多。”
星子說:“不,我就想看你的書。”
魏書觀沒有了推拒的理由,他帶星子回了學校。
這是伊藤星子第一次走進魏書觀的房間。
床鋪很整潔,但其他都很亂。這是伊藤星子對房間的印象。印象中,那床就像一艘被悉心打理的小帆船,正停靠在岸邊。白色的蚊帳卷成了軸狀,像收攏的船帆。一張折疊方正的毛毯,毛毯上壓著一隻枕頭,像是兩隻壘在一起的箱子和匣子。毛毯和枕頭的邊上,是幾件同樣折疊得整齊的衣服。它們共同散發著幹淨男人的氣味,飄進伊藤星子的鼻孔。伊藤星子本是說來借書看的,卻先盯上了別人的床。但她很快覺得了不好意思,將目光轉移。她看到橫七豎八的書,胡亂地擺放在桌子上、凳子上、竹箱上和磚塊上,它們和墨水、粉筆、口盅、臉盆、炊具,在擠占空間和位置。書本的地位總是最高。看得出來,房間的主人不是把書當成擺設的人,而是常把書拿來讀的人,是愛讀書但不會把書拿到床上躺著去讀的人。
魏書觀把房間唯一閑著的椅子推讓給星子坐。
星子坐下說:“你坐哪?”
“我坐那。”魏書觀說。他坐到床沿上,兩手把住床沿,支撐著兩條拘謹並且脫離地麵的腿。
星子說:“你這房間裏沒來過女人?”
魏書觀說:“你是第一個。”
“你不是這個鎮子裏的人。”
“你怎麼知道?”
星子又瞟了瞟炊具,說:“你能不能吃辣?”
“能。”
“那你是什麼地方人?”
“中國人。”
“中國什麼地方人?”
“中國很大,說了你也不懂。”
“為什麼來這個鎮子?”
“你這個樣子像是審問,不像是來借書的。”
星子一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開始翻撿房間裏的書,像猴子撿包穀似的,撿一本,翻翻,放下,再撿一本,翻翻,又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