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書你都讀過?”星子邊翻書邊問。
“是。”
“你這裏就沒一本日文書?”
“沒有。”
“我可以借給你。”
“你想看什麼書?我幫你拿。我知道哪本書放什麼地方。”
“《源氏物語》,有嗎?”
“《源氏物語》?”
“我們日本的文學名著。”
“沒有。”
“相當於中國的《紅樓夢》。我們日本有中國的《紅樓夢》,中國為什麼沒有《源氏物語》?”
“你讀過《紅樓夢》?”
“日文版讀過。我想讀中文的《紅樓夢》。”
“我這有《紅樓夢》。我給你拿。”
魏書觀說著兩手一抻,雙腳著地。他利索地走到牆角,搬開牆角竹箱上的書,打開箱子,取出四大本線裝書,送到伊藤星子的麵前。“全套四冊,都在這。”
“我先借一本,看完一本,還了再借。”星子說。
魏書觀說:“沒關係,你全借去,都看完了再還。”
星子說:“你怕我麻煩你?”
“不,我很樂意借書給你,”魏書觀說,“我這裏的書,隻要你想看,全借給你。”
“我不樂意。”星子說,“我樂意一本一本地借。”
“好吧。”魏書觀說。他揀出《紅樓夢》第一冊,遞給星子。
星子接過書,說:“好了,那麼,我該回去了。”
“鄭鎮長一定還在等你,”魏書觀說,“我送你。”
“你好像很怕鄭伯伯?”星子說。她站著不動,看起來並不想走。
“我敬重他。”魏書觀說。
“在壺瓶山鎮,還有沒有值得你敬重的人?”
魏書觀不置可否。
“你好像不喜歡我爸爸。”
“你爸爸不是壺瓶山鎮的人。”
“可我爸爸全心全意在為壺瓶山鎮做事。他愛這個鎮子,對這個鎮子有感情。”星子說。
“我剛來,我不知道。”
“我爸爸很多年前來過中國,來到壺瓶山鎮。他在油榨河遊泳時被鱷魚咬傷,幸虧鄭伯伯挺身相救,才避免一死。鄭伯伯對我爸爸有恩,壺瓶山鎮對我爸爸也有恩。”
“但是鱷魚與你爸爸有仇,”魏書觀說,“所以他要剿滅它們。”
“那當然。”星子笑著說,“直到現在,我爸爸的左腿還有一排鱷魚的牙印呢。”
“咬傷你爸爸的那條鱷魚,現在已經是條老鱷魚了,”魏書觀說,“可這條老鱷魚,麵對你爸爸的複仇,還在統率它的子孫,進行抵抗。你爸爸不僅不能報仇,還犧牲了兩名士兵。”
“我想,我爸爸不光是為了報仇,”星子說,“他也是在報恩。他剿除鱷魚,是要為民除害。他把壺瓶山建設成示範鎮,是為民造福。你看,壺瓶山鎮的學校、家家戶戶都用上電燈照明,這在別的地方是少有的。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壺瓶山鎮的百姓,報答壺瓶山鎮對他的恩情。”
“你真的很像你的爸爸。”
星子眼睛一閃:“沒錯,我和我爸爸一樣,愛恨分明。”
電燈在這個時候突然熄滅。屋裏屋外漆黑一片。
“一定是有人惹你爸爸生氣了,”魏書觀在黑暗裏說,“所以他把電停了。”
黑暗中的星子被魏書觀的幽默笑出了聲音:“你惹我爸生氣了,因為我想到學校當老師,你不同意。”
“你現在不光是老師,還當我的老師呢。”魏書觀說。
“魏書觀!”星子突然用日語喚道,“現在電燈不亮,怎麼辦?”
魏書觀用日語答:“開路!”
魏書觀摸黑找到火柴,點亮了一盞馬燈。他提著馬燈,向星子鞠躬,另一隻手往門口一伸:“星子老師,請!”
伊藤星子有些不情願地跟著魏書觀離開房間。他們走在靜謐昏黑的校園裏。魏書觀輕柔體貼地為星子引著路。不知是誰先抓誰的手,總之他們的手牽在了一起。但這僅限於校園和從校門口到鎮子街口的一段路,因為剛一走上鎮子的街道,他們的手便分開了,盡管街道同樣靜謐昏黑。
在街心他們遇到了一隊巡邏的日本兵。日本兵認出了伊藤大佐的女兒,也認得壺瓶山鎮學校的魏校長。知趣的日本兵沒有對這對夜行的特殊男女進行盤查,但他們自覺地掉轉了方向,護送伊藤大佐的女兒和魏校長直到鎮長鄭庭鐵的家門前。
鄭庭鐵提心吊膽,終於等到了伊藤星子的歸來。他黑沉的臉,並沒有因為伊藤星子的安全而明朗。
魏書觀知道,鄭庭鐵的黑臉色是做給他看的。
星子也看懂了鄭庭鐵的臉色,說:“鄭伯伯,我到魏校長那裏借書去了,是我自己要去的。”她舉著書,證明她說的是事實。
鄭庭鐵沒有理會伊藤星子為魏書觀開脫的話,他仍然板著臉,對魏書觀說:“魏校長,你應該知道,星子是日本人,是皇軍伊藤大佐的女兒,可這麼晚了,你還容她和你在一起。請問,你有保護她的能力嗎?她如果有什麼意外,你有幾個腦袋?你一個人掉腦袋不算,壺瓶山鎮還得有很多人跟著你掉腦袋,你知道不知道?”
星子說:“鄭伯伯,這不關魏校長的事,是我自己要去他那裏的。鄭伯伯,看您說的,什麼意外,掉腦袋的,您也太誇張了吧?”
鄭庭鐵說:“誇張?半個月前,一個日本兵就在我家門前被槍打死,這是誇張嗎?你們都還沒忘吧?”
“就是誇張!”星子說,“金田忽一郎被打死是因為和別人有仇,殺他的凶手也被抓住了,槍斃了。那還有什麼呀?再說,我與人無冤無仇,怕什麼呀?我能有什麼意外?就算有意外,也跟魏校長沒關係。憑什麼要他掉腦袋?哦,壺瓶山鎮還得有很多人跟著掉腦袋,至於嗎?這不是誇張是什麼?”
鄭庭鐵說:“你不要替他說話。”
星子說:“就說!”
魏書觀低著頭,對鄭庭鐵說:“我錯了。”
星子說:“錯什麼呀?你沒錯!”
鄭庭鐵舉起手,說:“好啦。”他看著星子,手一揮,“進家去吧。”
星子與魏書觀道別說了再見,方才進門。
魏書觀看著鄭家關上的大門。大門上鐫刻著門神,門的兩邊還立著兩座石獅,它們也在看著他,或者說,在嚇唬他。
血氣方剛的魏書觀,不禁朝石獅吐了吐舌頭。
伊藤大佐最近很煩。
他的試驗做不下去了,因為試驗總是失敗。
自從金田忽一郎死後,伊藤布置完對案件的偵破和處理等事宜,他就一頭鑽進象鼻子溝,紮在101研究所的試驗室裏,繼續金田忽一郎沒有完成的試驗。他由伊藤大佐變成了伊藤教授,或者說,他由一名軍事指揮官還原為一名科學家。
按理說,伊藤是金田忽一郎的老師,學生的研究方法、技術是他傳授和指導的,現在正在研究的並已處在試驗階段的項目也是他負的總責,學生雖然死了,由老師具體完成試驗,應該沒有什麼障礙和問題。
但是,伊藤的試驗不僅沒有進展,相反,比先前金田忽一郎的試驗還要退後。
顯然,學生的水平超過了老師。
這也罷了。
先前試驗取得的關鍵數據,都藏在金田忽一郎的腦子裏,這本來是為了保密的需要,但金田忽一郎一死,就變成絕密了。
縱使伊藤使出了渾身解數,絞盡腦汁,也無法取得關鍵數據,恢複到原先的試驗效果上。
這樣的時候,他更加感覺到了金田忽一郎的珍貴,從而更加痛恨殺害金田忽一郎的凶手。即使現在凶手抓到了,並且已將其處決,伊藤的心理也不能平衡。帝國那麼寶貴的人才,就死於普通的或許完全可以避免的情殺。金田忽一郎死了不值不說,帝國的損失太大了。伊藤根據目前的試驗狀況和自己的研究狀態估計,要重新取得關鍵的數據,至少還需要三年或者五年。這意味著本來領先美國、德國的既可用於工業也可用於軍事的突破性研究,因為一顆私仇的子彈而落後了。一郎啊一郎,你怎麼會卷入到這種愚蠢、荒唐、下作的色情旋渦之中呢?
更新離心機,此時顯得尤為重要,迫在眉睫。
但是,購買大型離心機需要錢,非常多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