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皇給不了這筆錢,這伊藤很清楚,大日本的國庫因為戰爭的消耗已經空虛,經濟衰退,國力日趨軟弱,有限的財力尚不足投入鋼鐵的生產,不足投入飛機大炮的製造,又何以投入沒有實效或還是未知數的武器的研究中呢?盡管天皇也知道,這研究中的武器一旦成功,它的能量將遠遠超過飛機和大炮。
但天皇很困難,真的很難。
自從101研究所設立,伊藤就已經清楚,往後的費用,隻能靠自己解決。
他一直在想方設法找錢,弄錢。
錢財不好找,不好弄。電力不足好解決,也已經解決——從昨天開始,他就下令停止對壺瓶山鎮的民用供電,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但畢竟研究所的用電得到了保障。
現在的困難和麻煩,是沒有找到和弄到讓101研究加速運轉的錢,但是又必須找到,弄到。
宮本看著焦頭爛額的伊藤教授,作為金田忽一郎生前的助手和現在主持研究所全麵工作的副所長,卻愛莫能助。他既不能幫伊藤找錢弄錢,也沒有掌握藏在金田忽一郎腦子裏的數據,盡管金田忽一郎生前每天和他朝夕相處,共同工作、休閑乃至娛樂,親如兄弟。但是遇到關鍵的環節,金田忽一郎總會把他支開,獨自試驗或活動。
宮本罵自己是廢物。他怨自己平時不多留個心眼,咒自己是豬。
伊藤不置可否。
他們現在離開了試驗室,甚至離開了研究所,來到了研究所外的山岡上。宮本坐著,伊藤躺倒。薄暮中,他們的身影像是兩條一小一老的狼,老的默不作聲,筋疲力盡的樣子,小的在嗥叫。
伊藤等宮本把自己罵夠了,把自己的祖宗八代也咒得七零八落,然後慢慢地坐起來,不看宮本,但是對宮本說:
“宮本,你老實地告訴我,金田忽一郎和你,你們倆,都在壺瓶山鎮幹了些什麼?”
宮本說:“沒……沒幹什麼。”
伊藤看著害怕的宮本,說:“那就不說你。金田忽一郎已經死了,你就隻說他吧。”
宮本很釋懷和激動,像負罪的人獲得赦免。他仿佛要立功贖罪似的,向伊藤舉報起伊藤教授的學生、自己的同事和朋友——
金田忽一郎是名科學的天才,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研究或工作的時候,他很專心,也很專業,大家都很佩服他。他同時又是個精力充沛的人、愛好廣泛的人和敢作敢為的人。但是封閉在象鼻子溝的研究所裏,他超人的精力和愛好無從排遣和寄托,這使他憋悶得像一隻困獸。他不得不常到鎮子裏去。因為他是所長,沒人能阻攔他。
金田忽一郎到鎮子裏,通常是去兩處地方,一處是米店老板廖柏年家,找廖柏年下棋,圍棋。另一處是裁縫店。裁縫姓劉,是個女的,還是個寡婦。她的男人姓廖,跟廖柏年都是一個宗族的親戚,三年前得病死了。姓劉的女人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她長相的確好,很迷人。金田忽一郎和她是在廖柏年家認識的。
這大概是三個月前。
當時金田忽一郎和廖柏年正在下棋。進來了一個女人,是來找廖柏年說事的,因為她在外邊等了很久,廖柏年不待見她,她就自己闖了進來。
這個女人就是寡婦劉翠芬。
劉寡婦請廖柏年為她做主,因為她死去男人的兄弟,要把她攆出現在住的房屋,也就是說,他們不再把她當做廖家的人。廖柏年是這些叔伯的長輩,在廖氏族群中說話算數。她請求廖柏年幹預,阻止亡夫的兄弟把她趕出廖家和壺瓶山鎮。
廖柏年一邊行棋一邊冷淡地說,這種事情,你應該去找鎮長解決。鎮長解決不了,你還可以找比他更大的官來撐腰,你不是認識陸司令嗎?你不是和他很好嗎?你找他們就對了,就是不要來找我。
劉寡婦的請求被廖柏年幾句話頂了回去。她哭哭啼啼地走了。
劉寡婦走後,金田忽一郎和廖柏年繼續對弈。下棋從來不說話的一郎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廖先生,你為什麼不肯幫助這名可憐的女人呢?
廖柏年冷笑道:“哼,你說她可憐?她才不可憐呢。”
一郎說:“一個女人死了丈夫,成了寡婦,又要被丈夫家的人攆走,你怎麼說她不可憐?”
廖柏年說:“她成了寡婦,卻不守寡,男人想上她就能上,你說她是可憐呢,還是不可憐?”
一郎說:“是這樣嗎?”他的眼睛不看棋盤,心思也不在下棋上。接著,他連連輸給廖柏年。而往日裏,他是很少輸棋的。
一郎出現在了劉寡婦的裁縫店裏。那天一郎特地穿上了軍服,而平時一郎去鎮裏是不穿軍服的。他雖然穿著軍服,劉寡婦還是認出他來。她開始對一郎很淡漠,因為那天她請求廖柏年為他做主的時候,一郎隻是袖手旁觀。她可能以此認為一郎是跟廖柏年一鼻孔出氣的人。
一郎開口跟劉寡婦定製四十套試驗服。劉寡婦很驚訝,也很高興。盡管她一個人縫製不了那麼多的衣服,她還是把訂單接了下來。
自從劉寡婦為日本兵承製衣服,她亡夫的兄弟再也不敢驅趕她。她以衣服沒有縫製完為由,抵擋亡夫的兄弟要將她掃地出門的行為。她亡夫的兄弟和親戚們眼看著劉寡婦把製作的軍服一天不到一件地在店裏懸掛,而縫製服裝的布匹每日有增無減。那些服裝和布匹雖然不是軍人製服和做軍人製服使用,但因為是為日本人做的,就像是虎皮一樣,威嚇著他們,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何況,一郎三天兩頭來到店裏,過問試驗服縫紉的情況。
一郎殷勤地往劉寡婦那裏跑,但是廖柏年那裏,也沒少去。他同情劉寡婦,卻又癡迷圍棋。而在一郎周圍,隻有壺瓶山鎮的廖柏年是他下棋的對手。他棋癮上來,就得找廖柏年。直到有一天他跟廖柏年大吵一頓後,才沒有再去廖柏年家。
一郎和廖柏年翻臉,不是因為圍棋,是因為劉寡婦,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廖柏年的一個兒子。
先說廖柏年的這個兒子。
廖柏年有一個兒子,就是打死鄭鎮長兒子的三兒子。廖柏年的三兒子三年前打死了鄭鎮長的兒子,這不少人都知道。鄭鎮長的兒子和廖柏年的三兒子本來是相當好的朋友。但後來兩人不知為什麼卻水火不容,以至於拔刀相捅。隻知道廖柏年的三兒子捅死鄭鎮長的兒子後就跑了,杳無音信。鄭鎮長也因此把廖柏年視為仇人。
話說廖柏年跑出去的三兒子,在一個多月前的一天晚上,悄悄地回來了。
當時廖柏年和一郎還在棋房裏下棋。管家走進來,對廖柏年耳語。廖柏年聽了又驚又喜,什麼也沒說,撇下一郎就快步出去。一郎很納悶,也出去看。他看見後院裏,廖柏年正在和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小夥子抱成一團,兩人都喜極而泣、涕淚滂沱。相互的稱呼道出了他們的父子關係。廖家的人大多已經睡下,聽見出逃的三少爺回來了,老老少少相繼都跑了出來。廖家的後院,頓時像唱戲一樣生動和喧鬧起來。
三少爺在父親的引導下逐個認親。他給老的行禮下跪,與少壯和幼小的熱乎或摟抱。他的身份或輩分,忽而是曾孫子、孫子,忽而是兒子、侄子,忽而是兄,忽而是弟,還有是叔叔、舅舅等等。
當三少爺來到金田忽一郎麵前的時候,愣住了,因為他認不出家裏這個陌生人是誰。
廖柏年跟三兒子介紹說,這是日本皇軍金田忽一郎中佐,我的棋友。廖柏年的語氣帶著自豪,仿佛還告訴他兒子,咱家現在有日本皇軍在撐腰,你什麼都不用怕。
但廖柏年的三兒子一聽說是日本人,臉色立即就變了。他驚詫地看著父親,也看著一郎,那神態分明在責怪父親怎麼可以跟日本人在一起,與敵為友。而他對待一郎的神態就不是責怪了,那眼睛露出的是凶光和殺氣。看得出來,廖柏年這個三兒子是個性情耿直而暴戾的人,難怪當年他敢殺了鄭鎮長的兒子。
一郎見廖柏年的三兒子對他的態度毫無善意,也生氣了。他也不友好地對廖柏年的三兒子說,我聽說你殺了人,逃出去好幾年了,你這次回來,該不是自首認罪的吧?
廖柏年的三兒子聽了火冒三丈,喝令一郎滾出他家。
一郎的倔脾氣上來了,他偏就不走,還請廖柏年回棋房裏,繼續他們那盤沒有下完的棋。這樣的做法顯然不近人情,因為廖柏年剛剛和幾年不見的兒子團聚。但一郎不管這些,就要廖柏年跟他下棋,而且還要廖柏年贏他。
廖柏年很為難。
一郎警告廖柏年,一定得和他把這盤棋下完,而且還要廖柏年勝他。不然的話,他就有可能將廖柏年的三兒子潛回來的消息,告訴鄭庭鐵鎮長。
廖柏年擋住被激怒的三兒子,還得壓製自己的惱怒。他和一郎回到棋房裏,關上門。
廖柏年心煩意亂地行棋,很快就輸給了一郎。因為不能取勝,一郎要求廖柏年繼續和他下,直到勝他為止。否則,廖柏年的三兒子就隻能在家裏待一個晚上了。
廖柏年往時贏一郎就很難,現在這麼雜亂的心情,要想贏一郎是難上加難。他知道是因為三兒子對一郎的不恭甚至敵視,導致一郎在刁難他。他先是出去請三兒子去跟一郎道歉,三兒子堅決不幹。廖柏年隻好回到棋房,代兒子跟一郎賠不是。他請求一郎寬容庇佑他的三兒子,也寬容他。